一個億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曾經輸掉一個億。你肯定不相信，說我說夢話。那我從頭告訴你。

這個事情發生在一九七一年夏天。這天中午，天氣異常炎熱，我正在村口的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下睡覺，我的同學穆有墨鬼鬼祟祟地來到我的身邊。穆有墨長得賊眉鼠臉，一雙眼睛大得嚇人（從他眼睛里我能看到完整的自己）。見我在那里睡覺，他隨手掐下一根狗尾巴草，掃我的鼻孔。我睡興正濃，起初以為是一只蒼蠅落在我的鼻子上面，就抬手掃了一下，翻過身子接著又睡。見我這樣，穆有墨幾乎把整根狗尾巴草都揣進了我的鼻孔里。我吃了一驚，迅速睜開眼，看見是穆有墨，非常憤怒，甩手就是一巴掌，罵道，你狗弄的攪我睡覺。穆有墨順勢一躲，嬉笑著說，老子不弄你，你能醒？見他這樣說，我的怒氣減少了一半。我無精打采，哈欠連天，我問穆有墨，找我有事？穆有墨說，瓜田老頭不在，我們去摘兩個西瓜。我說，你弄清楚了，別又被逮住（先前我們被種西瓜的老頭逮過一次，弄得我們異常狼狽，這個老頭雖骨瘦如柴，卻奔跑如飛）。穆有墨拍著胸脯向我保證，他說，他剛從瓜田經過，別說人影，就連鳥影也沒看見一個。聽穆有墨這樣說，我立即來了興趣，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隨穆有墨去瓜田摘瓜。

穆有墨是我的初中同學，除了成績不好（老師說他豬腦子），其他的事我們誰也比不了他，比如說玩牌，比如說爬樹，比如說抽煙等等。沒事他就找我玩，實際上我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因為跟著他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很快我們便來到瓜田，當我們哈著腰，一人抱起一個西瓜，正要離開，突然一個聲音如霹靂般地在耳邊炸響，我們轉身一看，那個看瓜老頭拎著一根長長的竹篙正氣勢洶洶地朝我們撲來。那根竹篙長約丈余，老頭用作槍使，橫掃過來，非傷即殘。來不及細想，我們撂下西瓜抬腿便跑。我們越過田埂，跨過小溪，趟過河塘，一直到看不見老頭才停住腳步。因為拼命奔跑，我感覺心臟快要從胸膛里蹦了出來。我轉身看看穆有墨，穆有墨站在那里，雙手捂著胸，正在大口喘氣。本來我想上去揣他一腳，見他這般■樣，我原諒了他（我相信他不是有意的），但我還是埋怨了他。我說，你娘的你不搞清楚就去摘瓜，是不是沒事閑的拿我開心？穆有墨很委屈，他分辯說，他確實沒有看見老頭。這老頭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呢？穆有墨自言自語。

歇了一會，我問穆有墨，接下來我們去哪里？穆有墨看著我，搖頭說他頭疼得很，也不知道去哪里。其實我也沒有地方可去。于是我們就坐在那里四處張望。我發現離我們不遠的一棵楊樹上，有一個碩大的喜鵲窩，就像一頂蚊帳張在樹梢之間，幾乎遮蔽了半個天空。我一肚子怨氣正無處發泄，此時恰好它出現在我的視野里。我向穆有墨提議，去把那個鵲窩端了。穆有墨沒有猶豫，他爽快地說，好。他已經恢復過來，正在那里無所事事。穆有墨不愧為爬樹高手，身手異常敏捷，三下兩下就來到樹端。一只喜鵲正伏在窩內，猛然見到穆有墨那張兇惡的面孔，被嚇了一跳，翅膀一展，從窩里迅速逃走了。它落在附近的一棵樹上，嘎嘎地叫著，仿佛在請求穆有墨先生高抬貴手。可穆有墨一點也不為之所動，他騎在樹枝上興奮地告訴我，有一窩小喜鵲。他說這下好了，可以打打牙祭了。他還說，他早就盼著這一天。

我們來到獨居的葛二寡婦家里，此時葛二寡婦正在家里彎腰掃地，盡管當時我們還是不諳世事，不解風情，但我和穆有墨經過熱烈的討論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葛二寡婦是我們村子里長得最好看的女人。事實也是如此，尤其是胸前的那對大奶子，看上去十分誘人。因為長得好看，她幾乎成了村里所有女人妒忌的對象。這些女人絕對不允許自己的男人在葛二寡婦門前有片刻停留。只要有男人在她家門前停留，或者和葛二寡婦說話，回去之后都要經過最嚴厲的審查，弄不好就會引發一場激烈的家庭沖突。但這一切對于穆有墨的老子穆大炮卻是個例外。穆大炮在家里說一不二，他老婆幺娥子看見他，就像老鼠看見貓，因此穆大炮才顯得無所顧忌，為所欲為。穆有墨也知道他老子穆大炮和葛二寡婦關系密切，但他跟他娘幺娥子一樣，平時在家里見到他老子穆大炮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冒犯。但穆有墨曾經跟我說過，再過幾年，他肯定會收拾這個風流鬼，替他娘出一口惡氣。說完這話，穆有墨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我正好站在下風，有幾粒吐沫正好沾在我的臉上。看著穆有墨莊重的臉色，以及堅定的眼神，我相信他今后一定會這樣做。套用時下一句流行語，他這叫作蓄勢待發。因為穆有墨蓄勢待發的對象是他老子那個不可一世、獨斷專行的穆大炮，所以我的心里有點兒幸災樂禍。并且我等著看這場笑話。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一定會看得到。甚至我想象過，再過幾年穆有墨高約數丈，力大如牛，那時，他就能把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穆大炮像貓玩小雞一樣地玩弄于自己的股掌，直到他跪地求饒為止。

看見我們手里捧著幾只小喜鵲，葛二寡婦滿臉驚喜，她問我們從哪里弄來的。穆有墨挺起胸脯學著他父親穆大炮的口氣說，葛二寡婦，你就別管那些鳥事，你把它們在油鍋里炸了，老子很長時間沒開葷了。聽穆有墨這樣說，葛二寡婦用細長的手指戳了一下穆有墨的頭，說，你這個伢子，才多大年齡，張口閉口就老子老子的，簡直就跟你爹一個德性。說著，葛二寡婦轉身去了廚房。穆有墨全然沒有理會，他在屋子里四處轉悠，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最后不知在哪里弄出一瓶高粱特曲。他掀開瓶蓋，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一口。或許酒太烈，他五官扭曲，張開嘴大聲地喘著粗氣。他遞過酒瓶，讓我也來一口。我說，我不喝。我天生不能喝酒，只要聞到酒味，頭就發暈。穆有墨笑我■包，說，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不喝酒的男人還叫什么男人。說著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穆有墨跟他老子穆大炮一樣，不但喝酒，還抽煙。他沒有錢買煙，就偷他老子穆大炮的煙，起先，穆大炮沒有察覺，等發現穆有墨偷他的煙抽，就把穆有墨捆起來吊在自家的屋梁上面，用蘸了水的繩子抽打，穆大炮邊打邊說，你學什么不好，非要學抽煙，再不治你，你他媽快成流氓了，無法無天了。穆有墨遍體鱗傷，但他咬著牙一聲未吭。要不是幺蛾子撲上去拼命阻攔，說不定穆有墨就會被活活打死。幺蛾子抱著穆有墨，對正在那里逞威的穆大炮說，你把我們娘倆一起打死吧，打死了你就遂愿了，就能同葛二寡婦結為夫婦了。我知道你早就這樣想了，我們今天就成全你。聽幺蛾子這樣說，穆大炮住手了，他惡狠狠地看了幺蛾子一眼，說，我巴不得這樣。但穆大炮再沒給穆有墨用刑，而是拎著一瓶酒到葛二寡婦家里去了。說不定穆有墨喝的這瓶酒就是他老子穆大炮沒有喝完留下的。穆有墨喝了幾口酒，把瓶子放在一邊，他說，不能喝了，再喝就醉了。他看上去臉色潮紅，似乎有了些許醉意。他咧嘴朝我笑了一下，牙齒漆黑，仿佛深淵一般。葛二寡婦手腳麻利，一會兒工夫便將小鵲子弄得干干凈凈，然后放在鍋里煎炸起來。不一會，當那一陣陣香味從鍋里溢出來時，我們的口水都流了下來，就連葛二寡婦家的那條大黃狗也抬頭朝天，汪汪地亂叫了好幾聲。

吃了油炸喜鵲后，見天色尚早，我和穆有墨繼續在村子里閑逛。中間我們拔了唐賴子家的蔥，摘了李瘸子家的豆，攆了許結巴家的狗，砸了劉六斤家的屋瓦，放走了徐三胖子家關在圈里的雞，最后我們來到穆有墨家。

穆有墨的家里空無一人，一片安靜。穆有墨走進廚房，從那口盛水的大缸里舀了一碗水，然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喝完之后，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長嘆一聲，說，真他媽的爽！隨后他向我提議，我們“漲雞”怎樣？漲雞就是賭錢，我剛學會，是跟我哥學的。我哥和紀小石子、王小二子、張小三子幾個家伙沒事就聚在一塊“漲雞”，他們比我年齡大，所以我做的事他們一點興趣也沒有，有時看見我就讓我吃他們的毛栗子。吃毛栗子就是用食指在我的腦門子上彈打，“噗”的一下，那聲音就如同用竹竿子一下子戳破了窗戶紙，令你疼得很。

我和穆有墨“漲雞”，我們身上沒有錢，就欠賬。穆有墨在賭錢這方面接受了他那個老子穆大炮的遺傳。據說他老子穆大炮每賭必贏，方圓十里沒有對手。有一次，穆大炮和村里的麻三、王六、焦大他們幾個賭錢，麻三輸光了錢，最后不知怎么弄的居然把自己的老婆王三丫頭也輸給了穆大炮。但穆大炮沒有敢要。村里人都知道這件事。我們也常拿這事笑話穆有墨。每當這時，穆有墨就會不屑地說，去他媽的麻三，老子才不要這個后娘！麻三有酒后打老婆的習慣，只要喝過酒，就會拎著一根棍子打老婆。我曾經看過麻三追打他老婆王三丫頭，他滿嘴酒氣，臉色酡紅，拎著一根棍子在后面追王三丫頭。王三丫頭在前面大聲嚎啕著。村莊一片安靜，只有王三丫頭的嚎啕聲震天動地。我奶奶站在門前，罵麻三，她說，麻三這個畜生，連條狗都不如。可是讓人奇怪的是，村子里竟然沒有人上前阻攔。或許已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事實上麻三婆娘王三丫頭的確和鄰居光棍賀大扁擔有一腿，有一次恰好被麻三逮著了，賀大扁擔幾乎花光了積蓄，說盡了好話，并當著眾人的面給麻三跪下發誓，才擺平這事。此后，賀大扁擔果真再也沒有接近過王三丫頭。

我的運氣真是背到家了。從一開始就輸。我先是輸掉十塊，繼而輸掉一百塊。當我輸掉一百塊的時候，我有點坐不住了。我急切想把輸的錢贏回來，但我越想贏就越輸，從下注一百到一千到一萬到十萬到一百萬到一千萬，我簡直是瘋了，一點也把握不住自己，最后一注我下了五千萬，因為我已欠了五千萬，我想一下子翻身，我真是孤注一擲。在我下注五千萬的時候，我有一種魚死網破的決心。我一邊祈禱，一邊抓牌，我真的抓到了一把好牌，地杠。我以為這下勝券在握了。可幸運之神偏偏不在我這邊，穆有墨抓了一把比我更好的牌，天杠。當他把牌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立即傻了。我又輸了五千萬，連同上面欠的，正好一個億。我的天哪，我輸了一個億！說句真話，實際上當時我并不知道一個億是個什么樣的概念，當然，那時我也無法比較，不像現在，我做會計，如果把一個億的現金堆在地上，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座小山。盡管如此，我的心里還是充滿了絕望，我覺得無法向父母交代，我捅了一個天大的婁子。我已沒有信心賭下去。我推手說我不想賭了。穆有墨異常沉穩。他從身上摸出一支香煙，熟練地銜在嘴里，示意我上前給他點上。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卑微，忙走上前去，態度虔誠地給他點了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從口中吐出一團煙云。此時，與我的忐忑和慌亂相比，他顯得非常沉穩，他說，好，不賭就不賭了。既然不賭了，那我們就來結賬吧。我說可以。這時，他假模假樣地合計了一下，然后揚起下巴，瞇著眼跟我說，你欠了我一個億。我心里一驚，但還是覺得這不過是開玩笑，于是就點頭表示同意。見我認賬了，他學著偉人的樣子，一揮左手，大度地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不要一個億，就要一千萬。說完，看著我的眼睛。從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認真和固執，我有點害怕起來，我雙手一攤，表情異常痛苦地說，我到哪里去弄一千萬啊！我身上連二分錢也沒有啊！為了證明我說的不是謊話，我把衣服的口袋全翻開來給他看。我翻動自己的衣袋時，他果真仔細地看著，結果，我的衣袋里除了一把彈弓，什么也沒有。見我這樣，穆有墨沉思了一會，說，一個億沒有，一千萬也沒有，這些我都不要了，你就給我十萬吧，如果十萬你都不給，那你就太說不過去了。穆有墨的口氣像是做了巨大的讓步。我說，我實在沒有錢還你，要不然這樣，我把衣服脫給你抵債，說著我就脫衣服。我脫下衣服，遞給穆有墨。穆有墨把我的衣服拿在手里看了看，皺起眉頭，他說，你衣服這樣破，怎樣也不值十萬。我委屈地說，那你讓我咋辦？穆有墨撓了撓頭，說，要不你回家把你娘的那副銀鐲子拿來抵債。穆有墨居然知道我娘有一副銀鐲子，那可是我娘唯一一件心肝寶貝，只是她很少拿出來戴在手上，因為隊長曾經嚴肅地對我娘進行批評教育，他說過去只有地主婆子和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才戴這玩意，現在正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你這樣被人看見了弄不好要挨批，說不定還會連累別人。我娘生性膽小，聽了這話就把銀鐲子從手上擼了下來，然后用手絹包好，藏在我家那個紅木箱子里。一直以來我對這只紅木箱子都充滿了好奇，除了這副銀鐲子之外，母親究竟在里面藏了些什么寶貝？對我來說這似乎是一個難以解開的謎。如果我想知道里面的秘密，就必須打開箱子。可是箱子上卻扣著一把銅鎖，銅鎖閃著幽深的光亮，仿佛在嘲笑我這種幼稚的想法。但我并沒有放棄，一直尋找這樣的機會。

這個機會我終于等到了。那天早上，我正準備起床，忽然看見母親走了進來。她把箱子打開，拿出那個包著銀鐲子的手絹，一層一層小心翼翼地打開。過了一會兒，母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把銀鐲子重新包好，放回了箱子。這次，母親居然忘記了給箱子上鎖。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趕緊上前查看。我發現，這箱子里，除了一些衣服外，就是用手絹包的這副銀鐲子。我有點失望。我把手絹打開，從里面拿出銀鐲子。這銀鐲子上面鏨刻著一對鳳凰，看上去非常精美，難怪母親把它當作寶貝。這時，母親大概想起了箱子沒上鎖，又轉回來。聽見母親的腳步聲，我趕緊把銀鐲子包好，放回原位，然后回到床上，假裝睡覺。

母親站在箱子前面，她懷疑地看了看床上的我，然后把箱子鎖上，把鑰匙別在腰帶上，走了出去。

我長舒了一口氣。我問穆有墨是怎么知道我母親的鐲子的。穆有墨說，我是聽隊長說的。隊長跟他娘幺蛾子的關系有點復雜，只要穆大炮外出賭錢，隊長就不失時機的到他家來串門。表面上說串門，實際上是找幺蛾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但就是沒有人敢說穿。穆有墨肯定知道這個秘密，可穆有墨卻裝著若無其事，而且穆有墨見著隊長顯得親熱無比，每次見著隊長隔著多遠就主動同隊長打招呼，他說，二舅，你忙啊(實際上他們并沒有親戚關系)！聽到穆有墨喊他，隊長就會停下來，遞支煙給穆有墨，然后笑瞇瞇的同穆有墨說話。隊長問穆有墨，你爹在家嗎?要是在家，隊長就忙他自己的事，要是不在家，隊長一抹身就朝穆有墨家的方向跑。似乎穆有墨和隊長兩個人之間形成了默契。聽穆有墨這樣說，我不好再說什么了。我說，我娘是有副銀鐲子不假，可是被我娘鎖在箱子里，我沒有鑰匙，東西拿不出來。聽我這樣說，穆有墨顯然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緩了一會兒，穆有墨說，那你就不能欠著我的錢不給，除了這副鐲子外，你再想想其他辦法。這時他已吸完一支煙，又換了一支。屋子里煙霧彌漫。想了半天，我也沒有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穆有墨說，要不你去你爸那里一趟，從你爸那里拿錢回來。

我爸在公社上班，一個月只有二十幾元工資。因為這些工資都用在該用之處，所以平時從不給我們一分錢（過年壓歲錢除外），他常常對我們說，你們他媽的知足吧，能吃飽肚子有學上老子就算對得起你們了。放在別人家，別說上學，就是肚子也混不飽。我爸說的是事實，村子里同我們一樣大的孩子幾乎有一半輟學在家。我們能有學上就是上帝對我們的格外開恩了。讓我去我父親那里要十萬塊錢，對我來說，這一點也不現實。弄不好我爸給我幾皮帶，然后像踢足球一樣一腳把我踹到門外。我口氣堅決地說，這我辦不到。穆有墨又吸了一口煙，眼睛歪斜的看著我說，哪你說咋辦？你不能總欠著錢不給吧。我說，這賬我不賴，可你讓我現在就還錢，你說我拿什么還你？穆有墨說，讓你回家拿銀鐲子，你說，被你娘鎖在箱子里，拿不出來；讓你跟你爸要，你又不敢去要，哪你說到底還不還錢？被人逼著討債，這是一件令人非常難堪的事情，在三十幾年前，我就充分體驗過那種寄人籬下卑躬屈膝的滋味。現在當我看到報紙上的花邊新聞，誰因欠賭債太多而絕望地投河、懸梁或喝劇毒農藥自殺，我感覺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這樣的事情曾經在我身上發生過，那真的是走投無路、萬念俱灰呀！

那天下午，穆有墨張著掉了門牙的破嘴不停地向我討債，紛亂的吐沫噴得我滿臉都是，我無心躲閃，聽之任之，一副死豬不拍開水燙的無賴的樣子。我們就這樣一直耗在那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最后穆有墨終于失去了耐心，他掐斷煙頭，說，你干脆寫個欠條給我。我一想也只有這樣了。于是穆有墨拿來紙筆，穆有墨說，既然打欠條，那你一分錢不能少。你就打欠一個億的欠條。事已至此，我還能有什么話可說，只得按照穆有墨的要求，工工整整地在紙上寫下了一個億的欠條。時間是一九七一年六月二十九日。姓名王大勝。穆有墨把欠條拿在手里，認真看了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錯了。直到認為并無差錯，才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自此以后，因為欠穆有墨一個億賭債，我一直謹慎地同穆有墨打交道，從來不敢得罪他，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量滿足他的要求，甚至要是誰得罪了穆有墨，往往第一個上前為他出氣的是我。事實上，我并不愿意這樣，因為欠著穆有墨一個億，沒有辦法，所以才這樣做。以至于誰要欺負穆有墨，穆有墨總習慣的來找我，讓我替他擺平。要是我不愿意去替他擺平，或者找別的借口，穆有墨就會提一個億，他繃著臉讓我立即還錢。你說遇到這樣的事你有什么辦法，只得硬著頭皮上。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初中畢業。后來我考上了大學，分配到一個城市工作，遠離了鄉村，除了春節、清明回家外，幾乎很少回去，那些兒時的玩伴也漸漸失去了消息。穆有墨上到初中畢業，回鄉務農，我回去之后偶爾見上一面。后來聽說他在城里搞裝修，靠著勤勞肯干，很快就發了財，并且在城里買了房子，一家人搬到了城里。而一個億欠條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已被我們漸漸遺忘了。

那天，我在單位閑著沒事，搬著指頭在那里想心思。忽然手機響了起來，我一看號碼，不熟悉。本想不接，因為總有陌生的人向我推銷黃金期貨、股票、證券之類，弄得我疲于應付，但鬼使神差一般，這次我竟然接了電話。電話一接通，對方就大著嗓門同我說起了話。大概是由于太激動，對方有點語無倫次。聽了半天，這電話居然是多年未曾聯系的穆有墨打來的。他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一個億的欠條了。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我說，什么一個億？他說，你欠我一個億難道你忘了嗎？

我欠他一個億，我什么時候欠他一個億？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要真的欠他一個億，我就是變賣全部家產也還不了一個零頭。見我真的把這個事情忘了，穆有墨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看來你真想不起來了。那我把一個億的欠條用手機發給你，看你還抵賴。穆有墨笑著說。

很快，穆有墨把那張三十幾年前我打的欠條用手機拍照后發了過來。從照片上看，雖然這張借條的紙張已經陳舊、發黃，但欠條的右下角卻清晰地寫著我的名字。

我一下就想起了這事，事情盡管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可當年我倆在一起賭錢的情形從我的腦海里一下子就跳了出來。

電話那頭，穆有墨問我想起來這事沒有。

我說，想起來了。

這欠債還認嗎？

我認我認。

不但要認，連利息也得算上。

行啊！那你仔細算算，連本帶利一共多少？怎么的也有兩個億吧？

好，那我再打兩個億的欠條給你。你看怎么樣？

行啊!那就這么定了。

好，一言為定，哈哈哈……

哈哈哈哈……

責任編輯 江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