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場、劇場、商場、官場、酒場、情場以及其他形形色色喧嘩與騷動的場合,評論家王達敏自始至終只有一種表情:平和、安靜、從容、篤定,似乎這個世界所有的繁華和所有的表演都已經經歷過,或者他就是這一切背后的總導演。我與王達敏交往二十多年,我知道,他熟視無睹的表情流露出來的并不是曾經滄海,而是對世相百態的參透與覺悟。
王達敏說話的語速和他的坐姿一樣穩定,從沒有夸張的情緒與過分的手勢,世俗的溫暖與光榮很難讓他不計后果地激動起來,他像是這個燈紅酒綠世界里的一個游人,更像是一個看客。
王達敏溫和外表之下實際上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王達敏的學術成就注定了他與功利化的現實世界長期對峙甚至缺少最基本的合作,他不會喝酒也不努力喝酒,酒桌上即使有再大的官員和無比至關重要的人物,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端起酒杯淺嘗輒止而決不會一時興起,跟其中的任何一位炸罍子,更不會當眾說討好賣乖的話,他無動于衷的語言和漫不經心的姿勢會一直堅持到杯盤狼藉的酒宴尾聲,整個一局外人的形象。王達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他的生活就像他的學術論文一樣,嚴格按照自身的邏輯秩序向前演繹和推進,任何反秩序的細節和標點符號在他那里都是無法容忍的。一些相對松散的日子里,王達敏會給我打來關心問候的電話,他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把自己的事做好,不要管外面的事。”其實這也是他對自己說的。
“把自己的事做好”當然是指“專業”上的事,我的專業是“寫小說”,王達敏的專業是“研究小說”,我們之間理所當然地就有了許多共同的話題。我大抵屬于一個愿意出賣自己而不愿出賣別人的人,所以,我會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對文學的個人化理解和對某些文學現象的尖銳質疑一股腦地兜售給王達敏。頻繁交流后最終的受益人當然是我,王達敏不僅關注我的創作,還寫下了幾篇見解獨到深刻的文章,而他的研究生弟子在導師的指引下常常將我的小說作為身邊案例來拆解并寫出連篇累牘的文字。如此令人鼓舞的學術關懷如同一劑興奮劑,有效緩沖了我寫作的疲勞與辛苦。作為寫作者,誰都樂意成為評論家案頭的一個活的標本,任由評論家在陽光下和黑暗中光芒四射或千刀萬剮。在這么多年的文學交流與探討中,王達敏給我的一個最樸素也是最豐富的形象就是:他是一個畢生致力于把自己事做好的人,也是一個希望別人把自己事做好的人。
我對“專業”的理解是“專注”與“敬業”,如果放棄或喪失了這兩個基本準則,就不能稱為“專業人士”,這么多年,我對自己的“專業”態度一直很有把握,但隨著與王達敏交往的深入,尤其是讀了他的《穩態學》、《余華論》、《理論與批評一體化》以及《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幾本專著后,我終于明白了,王達敏的治學態度與學術實踐才是對“專業”一詞最準確與最深刻的注解。時尚和流行的生活總是在距離他書齋很遠的地方以一個概念的形式存在,他與物質狂歡下紙醉金迷的世界互不買賬,并固執地拒絕后現代式的消費性人生趣味。舉一個簡單例子,王達敏沒有博客,也沒有微博、微信,他不喝酒,也不唱歌、打牌,別人打牌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其實也不是不會,而是不愿。
那么,省下來的時間去哪兒了?
省下來時間用去做“專業”了。做“專業”跟做“生意”是不一樣的,做“專業”來不得半點虛假,玩不得一絲投機,“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干革命的李玉和要把牢底坐穿,做“專業”的王達敏從進入學術門檻的第一天起就決心將板凳坐冷,將專業焐熱,他用八年的時間研究東西方哲學,在科學一體化理念的啟示下,王達敏試圖打通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邊界,寫下了極具穿透力的《穩態學》一書,這是“方法論”上的全新的建樹,是對傳統哲學“本體論”的勇敢突破,也是現代哲學“方法論”的可喜收獲。《穩態學》表明王達敏的學術研究以西方“科學哲學”為邏輯起點并一直追求研究方法的創新和超越,現代眼光造就了王達敏學術研究的現代性氣質,這在二十多年前是極其困難而少見的。站在現代哲學的制高點上,王達敏的學術研究就有了通透的學術視野和銳利的思想縱深,其最重要的成果集中體現在《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一書中。當人們津津樂道王達敏與這部學術專著開創性價值時,人們很難想象王達敏八年苦讀哲學的頑強與堅韌,那是一種苦行僧式的閱讀,也是一次鳳凰涅槃式的再生,也許八年中王達敏是這個嘈雜而焦慮的城市里唯一能凝聽到九華山“晨鐘暮鼓”的人,他不是用耳朵聽到的,而是用心聽到的。當一個人視“專業”為神圣的時候,自然就會進入一種宗教境界,那時候,人離人很遠,人離神最近。中國古典哲學相對簡單好讀,但西方哲學尤其是西方現代哲學非常難讀,存在主義哲學、精神分析學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還算好讀一些,但從索緒爾語言學演變過來的結構主義哲學,從生物學和心理學演繹過來的現象學等就非常難讀。我沒有跟王達敏交流過,八年中他究竟做了多少卡片和讀書筆記,但他的案頭功夫和資料實力從另一本專著《余華論》里得到充分的實證。王達敏把1986年至2005年整整20年間關于余華創作的研究專著及評論文章以“研究資料索引”的形式附錄于其中,長達30多頁,我堅信余華自己擁有的個人資料也沒有王達敏多。這一漫長而浩繁的搜集整理工作耗時、耗力、耗心,沒有“專注”和“敬業”的信念是做不到,也是做不好的。同樣在《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一書中,圍繞人道主義,你可以看明白什么叫做“知識考古學”,對人道主義的闡釋與定義,王達敏做了扎實細致和高度凝練的梳理、概括與整合,并選擇了英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美國《哲學百科全書》以及中國《辭海》等相關百科全書與辭典的說法,還有世界一流哲學家、思想家的解釋,包括國內前三位中國學者的觀點。在對人道主義的深入把握中,除了用加法“人道主義是什么”,還用到了減法,“人道主義不是什么”,以便過濾掉“混存于人道主義中的‘雜質’和‘他物’,最終留下屬于人道主義的‘沉淀物’”。
王達敏學術研究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視野開闊,資料扎實,考證嚴密,學理可靠。這看起來是做學問的常理,但要想做足、做透、做好,那真是難上加難。
王達敏是一個做“專業”的人,“專業”之外的生活與他并沒有太大的關系,你要是跟他談股票、談炒房、談期貨、談小額貸款,就如同談古代的一些缺少文字記載的事情,一臉的茫然,要是直接談如何以錢生錢,他會很平淡地說一句,“我不懂,也不管”。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知識分子跳進商海的浪潮中,王達敏安貧樂道、自以為是地讀著他的哲學,在別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喧鬧中,他孤燈獨坐上下求索,與那些下海掙得盆滿缽滿或頭破血流的知識分子相比,他少了一些“玩的就是心跳”的人生體驗和大把揮霍鈔票的刺激,但他多了太多的學養儲備和學術能力,這讓他在后來的歲月里從安徽出發,一直走到了中國當代文學評論的前沿地帶,作為博士生導師的王達敏,他的學術論文頻繁亮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文藝理論研究》、《小說評論》等全國核心期刊上,并且以中國小說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評委會評委的身份對當下的中國小說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他對當代作家作品的分析與判斷總是獨辟蹊徑獨樹一幟,因而總是能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比如對余華《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以及方方《水在時間之下》的研究,完全超越了評論家的泛泛而論而自成一家獨領風騷。在世俗誘惑與堅守底線的得失之間,王達敏以其一以貫之的“專注”與“敬業”精神,成就了學術,塑造了自己,實現了自我,重要的是在他窮經皓首的努力中,完整地捍衛了一個“知識分子”純粹而正統的形象與尊嚴。
在充分的哲學準備之后,王達敏的文學研究就凸顯出鮮明的個人意志,他所有的文學論文首先是非常注重研究方法和研究思路的選擇,并以此和別人劃開了清晰的界線。方法和思路決定了研究的價值方向,西方現代哲學以科學哲學為基礎,實現了由“本體論”、“認識論”向“方法論”的轉型,注重“方法”的探索與選擇幾乎就是現代學術研究的核心所在。以韋勒克為代表的一個流行的說法“二十世紀是批評時代”,這一判斷正是基于現代西方哲學為文學研究提供了許多的新的方法,產生了許多全新的研究成果。所謂“批評時代”是因為二十世紀文學研究已經從“社會歷史批評”徹底轉向了對立足作品本身的“文本批評”,從表象上看,由對作家作品的“環境、時代、種族三要素”(泰納《英國文學史導言》)的研究,到把文本作為一個自足的系統進行封閉式研究是一個研究方法的改變,實際上也是一種研究觀念的改變,是研究體系的改變。我們可以把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統稱為“方法論批評”或“技術化批評”,而以二十世紀現代哲學支撐起來的二十世紀文學批評,在跨越了一個世紀后來看,這些“方法論”、“技術化”的批評已經形成了有獨立意志的文學批評的理論體系。所以,王達敏在《理論與批評一體化》中極其敏銳地發現這一事實,并對韋勒克的判斷提出質疑,應該說,這是王達敏學術能力的一次精彩的爆發。對于一個獨具品質的批評家來說,所有的實證性的文本解析與文學批評都必須指向或服務于批評家自己的批評理論建構,一個批評家的真正的價值是在漫長的批評實踐中建構了自己的審美趣味、藝術標準、理論范式,也就是自己的批評理論,盡管這很難,但是任何一個批評家都不應回避的終極理想。王達敏將二十世紀定性為“理論與批評一體化”顯然是為他自己的文學研究定下基調,或者說確立原則,這就是他自己所有的文學批評都將成為自己的理論建構的證據和材料,作家作品就是他建造理論大廈過程中被大量使用的磚瓦和反復攪拌的水泥砂漿。
不動聲色的王達敏心氣很高,他對印象式批評和應景式的批評不屑一顧而且堅決拒絕,他寫的都是他想寫他愿寫的評論,而且他的評論文章肯定與他的某一個理性目標和理論構想相關。這十來年王達敏全部的文學批評實踐其實都是為《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這一具有突破性和開創性專著所做的彩排和預演。最初我覺得王達敏《余華論》中的《民間中國的苦難敘事》與《民間中國的命運敘事》這兩個提法很有意思,但讀下去發現王達敏將許三觀的苦難和富貴的命運一對照更有意思,最后的結論讓人如夢初醒,許三觀的苦難是可以反抗的,而富貴的命運是不可抗拒的,福貴與一頭牛一起活下來的“隱忍的抵抗”,是對命運最好的配合,也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從而得出《活著》是一部具有人道主義立場的作品,對余華的目的性極其明確的研究顯然是為《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的寫作舉行了一次奠基儀式。王達敏是聰明而高明的評論家,他在余華由先鋒小說到長篇小說寫作的轉型中發現余華小說中“最重要也是最不易被發現的意義”,這就是“由暴力、死亡、血腥的非人道敘事(啟蒙人道主義)轉向溫情的人道主義敘事(世俗人道主義)。”而這一發現與判斷正是《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一書寫作的理論支架。現代闡釋學為文學批評實踐提供了許多有趣的可能性,比如說,余華是什么作家并不重要,但余華在王達敏那里是什么作家卻是非常重要的。作家和作品的意義在每一個闡釋者的口袋里,王達敏讓余華產生了他自己一輩子都認識不到的意義,余華被升華了,王達敏發現了通向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另一把鑰匙。
“重寫文學史”從新時期一開始就被轟轟烈烈地提了出來,但各種版本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還是擺脫不了按歷時性政治歷史分期的基本格局,陳思和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和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打破了這一格局,按照文學思潮和文學流派與門類進行編寫,是一個突破,而像王達敏這樣以“人道主義”為唯一切入視角和精神視點來書寫當代文學的,是唯一一部。盡管書名是《思潮史》,但我還是把這部專著看做是另一部當代文學史,看做是“重寫文學史”的一次積極的嘗試,也是“重寫文學史”的一個重要成果。
王達敏這部專著對于當下的作家來說顯然是一次顛覆性的文學觀念的啟蒙,即作家應該把精神視點調整到人道主義的立場上來。通常我們說的中國文學中只講階級性不講人性,實際上就是人道主義寫作立場的缺失,還有如今層出不窮的功利性的商業寫作也是與人道主義寫作立場背道而馳的,《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完全可以看做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次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理性宣言。文學回到人性,就是回到人道主義軌道上。“人道主義是一種從人性、人道的立場出發,以善和愛為核心,以人為本,重視人的生存、權利、尊嚴、價值,以人的自由、幸福和發展為最高目標,具有人類性、普世性觀念(如自由、平等、博愛、和平、寬容、同情等)的倫理思想或思想體系。”我覺得王達敏對人道主義的這一定義和解釋是最全面、最準確,也是最沒有漏洞的一個。
我非常贊同把20世紀以來中國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劃分為“三個三十年”:五四時期至1940年代末,1940年代末至1970年代末,1970年代末開始的新時期至新世紀。然而因為是《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所以,王達敏將當代又劃分為三個不同的發展時期:從1949年至1966年的“十七年”時期,1978年至1989年的新時期第一階段,1990年至2010年的新時期第二階段。階段的劃分并不重要,而階段的人道主義文學的形態與性質才是最重要的,王達敏這部專著最有價值的成果除了人道主義哲學視角外,又將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定位于從啟蒙人道主義到世俗人道主義的歷史嬗變,與此同時,全書重心論述的世俗人道主義在書中具體描述為人性本位人道主義、生存倫理人道主義、生命倫理人道主義、理想/審美人道主義等表現形態。關于新時期當代文學中啟蒙人道主義,我基本認同王達敏的表述,但我以為,當時人道主義文學中的思想啟蒙大于人性啟蒙,比如《班主任》、《傷痕》、《芙蓉鎮》、《天云山傳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在揭露、批判“文革”罪惡、同情人民受難的故事層面下,是以尊嚴反抗侮辱,思想啟蒙才是文學的目的,所以把新時期文學看作是一次“中國式的文藝復興”是有一定道理的。王達敏對世俗人道主義的闡釋最為犀利,最為前沿,也最具穿透力,世俗人道主義在弱化了時代意識與主流色彩后,向著人性本位、生存、生命倫理等方向靠攏,而王達敏所期待的理想/審美的人道主義將使人性走向崇高與高貴,從而形成與世界文學中人道主義的無縫對接。比如《復活》中的聶赫留朵夫與《苔絲》中的克萊爾,還有《朗讀者》中的米高和漢娜,《一次離別》中的納德與瑞茨,不只是人性復活,而是走向了人性的崇高與高貴。若此,中國的人道主義文學才能算走進世界文學的殿堂。
評論家王達敏完成了“理論與批評一體化”文學實踐,實現了“理論與批評一體化”的個人夢想,他的《中國當代人道主義文學思潮史》不僅填補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術空白,而且建構了自己研究文學的理論范式,同時為“重寫文學史”所做的努力與嘗試將在許多年后生發出更大的意義。
王達敏一生只做一件事,他的執著與專注、勤勉與敬業換來的回報,可用這樣一副對聯來總結比較恰當——板凳坐得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