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子西邊不到一里遠的地方,有一條河叫沂河。沂河的發源地在沂南和沂水的上游沂源縣,由沂山山系中的很多條支流匯成,一路向南蜿蜒而來,到這里時已經初具規模,夏天發洪水時河面足有二里地寬。離村莊最近的地方有一個渡口,叫楊家道口,有兩只十米多長的大木船來回渡人,也渡牲口、糧食。河東水西散布著很多集市,每隔五天逢一次集,蘇村逢一六、姚家店子二七、銅井三八、界湖逢四九,僅僅一河之隔的獨樹則是逢五排十。一條河隔斷了許多道路,渡口將它們連起。人過河自不必細說,河兩岸的村莊親戚連著親戚,牲口要過河,則是因為它們在世間的緣分也未必簡單,緣分注定一頭牛這輩子的一半力氣要給河這邊的人家出,還有一半則要給河對岸的人家出,那它就得跟著老主人從渡口坐船去集市。糧食和家什、小狗小貓也是這樣。
我小時候的記憶中,沂河靠近村莊的一面,有很多粗壯茂密的楊樹和柳樹,要過河,需要穿過一條樹陰斑駁的砂土路才能到達渡口。夏天里,柳枝垂得很低,像無數菩薩手持的拂塵,護佑著渡河人的安全,而陽光透過樹陰落在地上時,都是些圓圓的光暈,既虛幻又真實。過河的人,是去集上賣松香、五色紙,糶糧食,糴糧食,或是為了找看周易的人給自己選一個支鍋安灶的好日子,順便為小孩子買些瓜果桃梨;更有孝順的人,只為過河趕集給老娘買一塊年糕。平常日子,突然某個本來并不為人知曉的村莊,一下子出了一個通往昔曉未來的神婆,能夠醫治人間所有的實病和虛病,前去求治的人就會絡繹不絕;銅井集的西北方向有個莊叫竹泉,以前只是一個有竹有泉的小山村,有一段時間竹泉水被傳成了神水,喝了能夠醫治人間的百般疾苦,于是方圓幾十里的人們紛紛而去,用瓶子裝,用瓦罐盛……這些糾葛,無形之中也給楊柳樹下的老渡口增加了不少客流。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互不相識的人在同一條船上渡河,原來需要修行多年才能得此機會。那個時候我們天天聽大人講故事,去渡口玩耍、割草、拾蟬蛻什么的,或者就在柳樹下看那些上船下船的陌生人,猜測他們都有些什么樣的瓜葛,如何在各自的日月里修行。有個故事,說西山里有個貔虎精想變成人形,估計修煉的差不多了,趁一個有霧的早晨,頭戴牛屎餅子,向耕地的農人問道,你看我像人嗎?農人知道若是野物,一旦說它像人,它立馬就能變成人,就讓它轉過身去看看,仔細一看那東西腚后藏著尾巴,一鞭子抽過去,抽得它嗷嗷叫喚著跑回山洞繼續修煉去了。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動物想修煉成人那么艱難,做人無論多么辛苦也要好好的珍惜自己。每回聽了這個故事我心里既好奇又害怕,貔虎精變成的人肯定不是好人,如果它們夾在坐船的人里面過河到河東來,會不會突然顯出原形來嚇唬小孩,或者去雞窩里偷雞蛋吃呢?所以我們再在渡口看見從西岸坐船來的相貌古怪的人,像陌生的貨郎挑、收兔子毛的、春天買小鴨的,都留心一下這個人腚后有沒有藏著尾巴。
長大了,上學,種地,學木匠,做小生意,在沂河上來來回回地坐船出行。后來,離渡口很近的下游建起了一座大橋,閑置的木船被南方人買去了,那一大片楊柳樹也隨之消失了,消失得讓人心里很空。長大了,二十多歲的時候我突然想學寫詩,想用詩歌記下楊柳岸邊的童年,從這里出發的縱橫交錯的道路,人走東西,魚游南北,鳥飛天空,故人游走在村莊、河岸上的魂魄,深山里一邊修煉一邊渴望變成人形的無數只小獸,日出時做什么,日落時想什么?那些幾十年前從楊柳岸走過的人,如今又在干什么,還在不在世上呢?還有楊柳岸以外的世界,我一邊經歷一邊感知,一邊寫下一些分行的文字。相對于這個紛繁龐大的世界,我童年的楊柳岸是那么的小,小得只能存放在依依不舍的記憶里,但卻固若金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