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說不清的事物總是太多,正因為說不清,我們才會反復去述說、去聆聽,包括美,包括愛,包括神……
我常常用美麗的漢語向萬物致敬,比如一只月亮,一只蝴蝶,比如,相看兩不厭的高山,與流水。
在我的眼中,每一個漢字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是萬物的形與意,每一個漢字都各有其魂各安其疆。我想,詩與任何一種藝術一樣,是一項在距離眼睛、耳朵、心靈最近的地方建造圣殿的工作。我這么說并非出于我對詩本身的熱愛與皈依,事實上,有詩以來,它就是靈魂沐浴天光的凈土,正是因為這一片精神的凈土,萬物才有了扎根的地方。而正是這些漢字,讓我無限地接近著美,正是這些漢字,不分晝夜提醒我美的存在。我總是想讓萬物在進入文字幾千年以后,再次從文字里復活。我寫下的,就是我看見的、想說出的,與永遠無法說出的。就像月亮,恒久地懸在天上,看著天空下的事物在黑夜降臨的時候跳動著那顆警惕之心、松懈之心、悲喜之心、平常之心;就像蝴蝶,借輕盈的飛行皈依了美,用瞬間帶來了永恒。
我始終選擇美與愛作為自己詩歌寫作的一雙翅膀,有了這樣的翅膀,你即使不飛,也會合攏回來令自己覺得有了少有的溫暖與安慰。我相信,萬物都有一顆心,浪花一樣牽動著大海。
實際上,詩于我而言,更多的是源于一種敬畏。
我相信詩是一種存在,我覺得并非詩人寫出了那些不朽的詩篇,而是詩從來就在那兒,我們作為一個詩人有幸與它相遇,并得以讓它們在文字里安身立命。我相信月亮有多美,詩就應該有多美。老蘇說,月有陰晴圓缺。其實,每一種表情的月亮都是美的。
年過不惑,我似乎有了一顆竹子的心,虛無,而向上。向上,
就是要和一只月亮合二為一。
我寫下一只又一只月亮的時候,我就已經活在一種寧靜、淡泊、清遠之中了。曾無限羨慕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時刻,現在,我卻只想目睹月亮從南山的一座寺廟上空升起來,那種圓滿,那種喜悅,那種山上生明月的人間之美,讓我一次次感覺到了心的存在。還有什么比感覺到自己心的存在更美妙的事情呢?我寫下的每一首詩都與美有關,我相信美就是真理。
除了月亮,我也熱愛蝴蝶。在光線建成的大教堂里,我與一只蝴蝶有時候難以分清。就像兩千年前莊子在清晨的露珠上醒來,聽見春天的風聲。有時候,我想與一只蝴蝶交換心跳。有一年的夏天,我走在故鄉的滹沱河邊,突然看見一只黑色的蝴蝶,接著,又看見了另一只黃色的蝴蝶,第三只白色的蝴蝶,它們緩緩飛動著,像夏日的天使,從天堂來,又往天堂去。我仿佛是第四只蝴蝶,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它們的飛行。說實話,我羨慕它們短暫而優雅的一生。它們在花叢中靜靜地停了下來,它們從來都是美的一部分。為了美,我愿意在時光中從生飛到死,甚至想看穿一只蝴蝶的前世和來生。活著,我漸漸學會了仰望,看蝴蝶帶著一顆柔弱的心輕盈地飛行。那是一顆不染紅塵的心,玉一樣的心,月亮一樣的心。我終于懂得,這么多年,我想擁有的其實只是這樣的一顆心。除了仰望,我更愿意俯下身來,為一棵蝴蝶蘭悉心澆水、松土,我懂得,在泥土的下面,蝴蝶的心已化為不朽的根,在永恒的光線中開出了花朵,如同我常常在靜夜里用一顆蝴蝶之心讀詩,并讓每一個漢字發出自己的聲音。
我寫下:在月光下,我已經是一只四十歲的蝴蝶,我的心,不悲不喜,猶如平靜的蝴蝶之心。
為此,我會永遠站在美的一邊,永遠置身愛的光芒中。因為我相信:只要春天會回來,蝴蝶就始終是春光的一部分。只要心還在,詩就是心跳的一部分。遠眺,或近觀,在遠處或近處不舍晝夜的,豈止是時光,還有證明時光不滅的萬物。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正因為大,才需要這么多的詩人寫下這么多的詩來承載,但我深知,這是一項永無止境的事業,那么多古人寫過了,這么多今人寫過了,還會有更多的后人去書寫,詩實在是朝向永恒的一條幽徑,我自己很樂意懷著一顆蝴蝶之心,一直走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