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年卡

那時，在我們初三（二）班有個一般的事實，似乎長相好壞與分數的高低總也成不了正比。即使那批上屆補習的“留學生”到來，也沒能使這種境況得到明顯改善。從那幾位學姐的臉上，倒是能找到點濃妝淡抹的遺跡。但在隨之而來的模擬考試中，她們之中只有一個叫朱麗的女生殺進了班里的前十名。漂亮的女生能得到漂亮的成績，不禁使我對這個有著好聽名字的女孩刮目相看。

其實朱麗也不是那種特別出眾的女生，根本不具備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破壞力。當初之所以認為她好看，完全是讓我們班那些素面朝天的土著才女們愣給烘托出來的。不過她的確有點味道，扭拉扭拉的，象朵風中的薔薇。不像我們班那幫子女生，癡傻呆苶，缺光少色，整個一堆地瓜。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我和大部分“留學生”已經混得極熟，可跟朱麗連話都沒說過，有時也想找機會上前搭訕，但最后總是以臨陣退縮而告終。事實證明：我竟然有點怕她。簡直讓人不可思議，這多少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一些傷害。我只敢在她身后傾斜三十度的位置上，用眼睛與她的倩影交談，像在夢中，既虛幻又刺激。這種近乎于偷窺的注視，使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和歡暢。

我莫名其妙地開始注意自己，換衣服、理發的次數有了顯著的增加。熄燈前，除了打鬧、講黃色笑話之外，又多了照鏡子的優雅項目。鏡子里那張白皙的臉孔被墨黑的頭發緊緊包圍著，眼睛不大卻也炯炯有神，雖然沒有雙眼皮兒，濃重的劍眉仍然遮不住那股逼人的英氣。往下看，鼻直口闊，加上唇邊那簇充滿陽剛之氣的青須……我自認不是什么“美男子”、“奶油小生”之流，但自詡也算是個陽剛派。

照著鏡子，我罵，真他媽沒出息，覺著自己變得有點像個娘們。可有種感覺確實存在了，而且越壓抑滋生得越厲害。是“愛”嗎？我不敢確認這就是書里寫的，歌里唱的，電視里演的那種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原子彈似的東西。只覺得它像一匹受了驚嚇的野馬，馱著我漫無目的地向前狂奔著。十七歲的我已抓不住它的韁繩。

數學課上，我正透過課本上的“中軸線”欣賞朱麗躲在書后吹泡泡糖的表演。

“陸軍……陸軍！”老師突然提問到我。

“在什么情況下二元一次方程有兩個實數根？”

我嘩啦嘩啦翻著書，晃晃悠悠的站起來，嘴里有點結巴。呆住。

“你在那兒看云彩吶？”數學老師沒好氣地讓我坐下。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朱麗回頭看了我一眼，也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像一道閃電。

天涼了，秋意漸深。一輪一輪的模擬考折騰得人暈頭轉向。十月末的班級測驗，我的成績竟然鬼使神差地回升了三個名次。我正為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納悶著，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行動被朱麗發現了。

有生以來我從未這么難堪過。當時我正在語文課本的掩護下做昨天未完成的作業，目光順“中軸線”一路滑過去。糟糕！她那令人捉摸不定的眼光，此刻竟也向我這邊疾馳而來。是路過？還是專程拜訪？我已來不及細想。我想“剎車”更不可能。沒有巨響，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無聲相撞。我的目光失去了方向，虛竊歪斜著駛向黑板——黑板上詞組白花花寫了一堆。腦子里的思維由于慣性的作用一下子都涌到了臉上，通過熱能的形式火燒火燎的釋放出來。實在窘得不行，又拿課本遮擋沒有表情的臉。課本上的文字此刻像被我的目光全部刮了去，只剩她那驚鴻一瞥留在上面，像正午的溪水：清晰，澄澈，明亮。我努力測度朱麗此刻的表情：憤懣？厭煩？不屑？還是喜悅？想到這里，一種深深的、冒險的刺激所產生的快感包圍了我。我的頭腦被這種從未體驗過的感受充斥著，而且在無限制地膨脹著。這時我突然想起崔健的一句歌詞：“這種感覺叫人尷尬但是舒坦”。

“梆梆！”，黑板擦敲擊課桌的聲音嚇了我一哆嗦。周圍嚶嚶嗡嗡的讀書聲也隨之潮水般灌進我的耳朵。

“你怎么不讀？”

抬頭看看，語文老師那兩個芝麻小眼正在鏡片后面虎視眈眈地瞪著我。他這種居高臨下傲視群雄的姿態，讓那張平時我并不懼怕的臉此刻變得猙獰可怖起來。我趕緊向前拖了拖椅子，拿著課本胡亂念起來。

“想什么呢？，書拿倒了。”

吃過中午飯，我一個人站在校園南墻根的水池邊默默出神，趙龍和丁力的調侃言猶在耳。

“你小子太復雜啦，敢早戀。”

“又出一地下工作者。”

“趕緊買糖去，要不給你告老師。”

都是哥們，沒想到這回他們竟然這么不仗義。不給我解心煩，倒拿我找樂。

幽幽的池水中漂著幾片白楊樹葉兒，黃里透著青，像幾張烙得不成功的煎餅。它們在水面上緩緩地打旋，轉圈，仿佛一群找不著北的孩子。我往四下看看，沒人，隨手抄起一塊磚頭，使勁扔進池子里。“撲通”一聲，白色的水花熱情地向我撲來。我躲了，但還是慢了一步，褲襠濕了一大片，冰涼，像是尿的。再找池子里的樹葉，只剩一片，在激蕩的水波里旋轉著，向下沉去。

我決定拋棄所有的掩飾，把純潔的目光赤裸裸的送給朱麗。我敢肯定她已經察覺到了我的膽大妄為，被我的目光灼傷。因為她開始顯得煩躁不安起來，尤其是我們周圍沒有人的時候，她的動作更加不自然。盡管她竭力掩飾這一點，但那是徒勞的。很快我就能發現其中的破綻。不知為什么，每當看見她困窘的樣子，我的心中就充滿了喜悅和自豪。有時甚至忍不住偷偷笑出聲來。我被由此得來的勇氣鼓舞著，激勵著，甚至是引誘著，慫恿著。我不再害怕我們的目光撞車，冥冥中倒是希望那樣。我喜歡那種麻酥酥的感覺。我放棄了與之交談的念頭，反而覺得這種完全依靠眼球來進行的交流更刺激。

星期六不上晚自習，放了學輪到我們組搞值日。我去倒垃圾，剛邁出教室的門，就看朱麗和一個男生在教室山墻拐角那站著。那小子個頭不高，長著一張病怏怏的小白臉，賊眉鼠眼，看起來年紀并不大。兩個人有說有笑，樣子挺親密。我怕他們看見，趕緊退回班里躲在門口偷偷瞧著。趙龍和丁力見我在門口發愣，過來一看都明白了，爭先恐后地給我起哄。我好不容易把他們攆回去，再看朱麗和那小子已不知什么時候走了。趙龍和丁力見班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又都過來小聲戲鬧我。

“你可小心點！那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高一的，外號‘小尖刀’，認識不少混子。咱可別為那丫頭廢了自個兒。”

“我看你還是算了吧，這都什么時候啦？再說誰知道他們倆怎么回事，整個一對狗男女。”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像胸膛里有一根脆骨突然被折斷了。丁力故意把后面一句話加重了語氣，仿佛要通過這加重的語氣來扭轉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能扭轉，卻帶給我一陣飽含憤怒的失落。我覺得心里的感覺被他們的話玷污了，猛地甩開丁力搭在肩上的手，盡力控制著因怒火而顫抖的聲音，用一句黑社會色彩很濃的話，惡狠狠地回絕了他們的好意。

“誰怕誰呀，誰先伸頭我廢誰。”

離元旦還有一個多月，學校門前那條寬敞干凈的街道就被一個接一個的賀年卡攤子占領了。像本來很整齊健康的牙齦上，忽然長出了一排不規則的牙齒，給人一種空間上的突兀和秩序上的零亂。讓我們吃驚的是，我們年級的幾個老師也混跡其中，和小攤主喳喳咕咕，完全失去了平日里在講臺上的翩翩風度。今天是星期天，這里的顧客大多是像我們這樣的窮學生。我們在里面繞了幾趟，出來的時候天已擦黑。我買了套四季風景的賀卡準備送給朱麗，表示友誼常青的意思。我也就這點膽了。

我的字不行，趙龍負責文案策劃和硬筆書法。丁力負責聯絡，他和一個女“地瓜”不錯，那“地瓜”也能和朱麗說上話。比我親自出面還好。我名為監制，其實干的是制作助理的活，端茶倒水添紙加墨，忙得不亦樂乎。趙龍的字沒的說，遣辭造句走得也是瓊瑤三毛的路數。我覺得好聽是好聽，可有點太膩歪人，想說有點過了，可尋思一下，自己也沒有更好的主意，就沒言語。半堂課工夫，完成了三張賀卡。最后一張我想親自操刀，畢竟自己才是主角嘛，不染指有點那個。剛拿起筆就被趙龍一把搶了過去，白了我一眼，“就你那破字？等著現眼吶你。”，說完自顧自寫了起來。寫完了，嘴里咬著筆帽望著賀卡傻笑。那勁頭，仿佛送賀卡的我，是他的兒子。

一切搞掂，我請他們兩個到學校的小賣部喝酒。土產的五蓮山楂汽酒一人一瓶，嘴對嘴真是痛快。出了店門迎風一吹，覺得什么都沒了——這么多天來的糊涂，幻想，奢望，亢奮，還有那些無法歸類的情緒，都被風吹走了。腦子里一片空曠，這空曠是那種清醒，理智的空曠，仿佛烏云翻滾大雨滂沱后的天空。我忽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非常愚蠢，非常沒勁，沒有一點意義。想回避這種想法，可又找不出什么理由來支持安慰自己。又想起趙龍和丁力那天的話，只感到一種冰涼的痛，在心中持續著。

冬天日短，夜很快就來了。下自習課的鈴聲一響，我懷揣賀卡身不由己地被擁擠的人流包裹著向外走。朱麗在我身后不遠處。我看見丁力和他找來的“地瓜”紅娘從初三（一）班走出來。她們看到我都笑了。我猜不出這笑容的意思，只覺得臉上像烙餅的鐵鍋一樣發燒，趕緊把賀卡塞給丁力就走了。我似乎聽見那“地瓜”女生叫朱麗的名字，而后又是一陣說話聲。但很快這些聲音就被鼎沸的人聲和放學的喧鬧所淹滅了。我不敢回頭，像賊一般，飛也似的逃離了現場。

一天。又過了一天。丁力傳話過來說，朱麗把“貨”收了，還約我星期三下晚自習見面。樂得我半宿沒睡。次日紅著眼在學校小食堂設宴，請丁力、趙龍和那個“地瓜”紅娘爆撮了一頓。

那天晚上冷得怪異，那年冬天再也找不出比那個晚上更冷的天了。大風一直刮著，下了自習課也沒停。我被丁力和“地瓜”紅娘像扔破爛一樣，安置在教室山墻角上的一道陰影里，是學生們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讓我稍微有點安全感的是，今晚的所有燈光詭異地昏暗，讓我崇高的期待蒙上一襲曖昧的色彩。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到這塊風水寶地的。他們在那頭等人，有說有笑，不時還回頭取笑我幾句。我歪斜著身子，悄悄地看著他們在昏黃燈火下黯淡的嘴臉，從人群里走出來，像幾條從河里爬上岸的魚。

“嗨，葉玉蘭，在這干嘛呢？”

我正想象著他們是如何問法，誰知道先聽到的竟是朱麗的聲音，原來“地瓜”叫葉玉蘭。這聲音在校園漸息的空氣里格外清晰。

“等你唄，有事找你。”

“又什么事呀？白天不能說，黑燈瞎火跑這來。”

“就幾句話。你覺得你們班陸軍怎么樣呀？”

不知道此時朱麗的表情如何。我那時沒有勇氣朝那看，只好竭力控制住篩糠似的身體繼續聽他們講話。

“又是他啊……”

“他，他想跟你交個朋友。”葉玉蘭生硬唐突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

靜默。一會是朱麗的聲音：

“要沒別的，我先走了。”

“哎——哎——朱麗，朱麗。”

一陣騰騰的腳步聲過后，一切都沉寂了。可我的雙腿卻還像踩在幾萬伏的高壓線上，酥酥地抖個不停。

朱麗沒把這事告訴老師，卻通知了她的朋友們。

星期五上晚自習，我正往教室門口走，一眼就認出了站在門邊向里張望的家伙就是那個“小尖刀”。他身后站著四五個高中部的男生。我不禁一怔，但瞬間的猶豫并沒能阻止我的腳步。當我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我聞到一股濃重的煙味兒和酒味兒。我大踏步地疾走，混進人群里。但還是聽見有人在身后不遠處怪腔怪調地嚷：“到底是哪個小子？”一股巨大的恐慌從背后襲來，我眼前出現了曾經親眼目睹過的血腥場面，于是加快腳步走進教室里。沒人敢在這里撒野，除非他想找死。

我小心翼翼地透過玻璃窗向外窺視。正看到朱麗和“小尖刀”一邊比劃著一邊向外走，像在爭論著什么。但除了嗚嗚的風聲什么也聽不清。走在他們身后的那幾個人東張西望地朝四周看了看，跟著出了校園的大門。朱麗那件黃色的面包服在路燈的光暈里變成了灰白，像大病初愈的臉。但沒有了眉目和鼻口，也失去了一切的表情。漸漸的，這張怪臉滲進了夜的黑里，像枚石子投進深淵里一般，沒有回應便沉淪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哆嗦著，倚在雪白的窗角旁發呆。

當夜，我在床上烙了一夜大餅，明擺著，早操是要遲到了。當我走到前面的時候，大門已被管宿舍的老頭鎖上了，我叫他敞門他不敞。我就跟他頂了起來，他說他就不給我開門。一氣之下，我溜到東南角的院墻根，那里有一堆垃圾，我嘎吱嘎吱踩著那些亂七八糟爬上墻頭，下面是一堆學校用來裝修食堂的沙子。我猶豫了一下縱身跳了下去。身體這時變得輕飄飄的，失去了控制，往下落，像那片向池水深處墜落的楊樹葉兒。我趴在沙堆上，白色的細沙柔軟冰涼，在這深冬季節尤為厲害。我閉上眼，把火一般滾燙的臉貼在上面，久久回味著剛才那種奇妙的感覺。我怕時間太長，昨天晚上的事又會像牛反芻一樣涌上心頭，我趕緊抹了一把臉上的沙子，一溜小跑著來到操場。全年級幾個班都已經開始整隊跑步。我只好繞了個大圈子鉆進露天廁所，等我們班的隊伍經過廁所門口時混了進去。我看見朱麗一邊跑一邊跟紅娘“地瓜”說話，見我進了隊伍就不言語了。

我想我應該是“失戀”了。也沒覺得怎么樣，像我看過的小說上寫的：涕泗橫流，萬念俱灰，尋死覓活等等等等，統統沒有。我只覺得憋氣，心里憋著一股火無處發泄。兩天里我就跟五個同學吵了架，有兩回還差點大打出手，說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更可恨的是，有幾個本來和我不錯的，也老在我身邊轉悠，似笑非笑，不懷好意。那天有一個同學從我身邊一路過，果然來了一句“你我相識在黃葉飄飛的季節……”媽的，我向趙龍爭取了半天才用上自己這么一句，今兒這同學寒磣我倒用上了。朱麗你他媽也太不給我面子了，要不是當時班主任在跟前，我非掄圓了鉄臂給這同學一大嘴巴不可。

也不知是朱麗手下留情，還是怕學校找麻煩，反正沒讓她那幫弟兄修理我。我和他們在校園里也碰到過幾回，但都未為難我。不過我還是從學校旁邊的建筑工地上找了根一尺多長的鐵棍兒，天天揣在寬大的面包服里以防不測。后來我倒希望那幫人來找茬兒，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圖個痛快。

下了晚自習，不知怎么的，我只是站起來，并沒往外走。連趙龍和丁力叫我，我也沒吱聲。等我聽著窗外沒了聲息，才慢慢踱出教室。校園里空空蕩蕩，除了我的腳步聲沒有一點聲音。我覺得嗓子眼里像有個暖壺塞在那堵著，難受極了，拼命喊了一聲“哈——”。悠長而狂暴的聲音在清冷的校園里回蕩著，像狼的嚎叫，真痛快。剛想喊第二聲，就聽見山墻拐角那兒有人嚷：“誰在那叫喚？”我撒腿跑掉。估計那是個老師。

陽歷年快到了，我心里已經沒什么了。看著那些樂不可支的同學，我感到萬分慶幸：這點糗事也只是幾個人知道。不像有的同學那樣，傳得沸沸揚揚。如果真是那樣的話，肅除流言蜚語比這件事本身還不知要費勁多少倍。

元旦那天，班里開聯歡晚會。我在晚會上唱了首東方快車的《紅紅青春敲呀敲》。雖然還是有點像狼嚎，但還是引起同學們一陣陣倒彩。朱麗也演了個節目，跳霹靂舞。可惜我正好去小便，沒有看見她的舞姿。問問趙龍，他說跳得挺不賴的。

節目都演完了，好吃的也都吃光了，大家還不愿意散。于是班長關了燈，打開音箱和霓虹燈大伙跳舞。其實也沒幾個人會跳，就那么手拉手圍成個大圈兒在一起胡亂扭蹦。瘋狂刺激的旋律讓我覺得自己在向一種無底的歡樂中墜落。肢體和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在逐漸加快的速度中離我而去。只剩一顆心，在沒有方向，沒有對錯的空間里繼續滑翔……忽明忽暗的燈光照得人臉像魔界的妖魅。面目全非的我們感受著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少年純潔的情誼和青春火一樣的激情。彼此之間所有的煩惱、矛盾甚至憎恨都被它融化了。除了歡樂和感動，我們忘記一切。直到燈光大亮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牽的是“地瓜”葉玉蘭的手。

中考之后，我挨了老媽一頓罵進了技校，這是農村少年科舉落魄后的主要出路。丁力和趙龍，一個回家耪地，一個上了高中，都不常聯系。我常想起丁力和那個“地瓜”葉玉蘭，想那時侯他們是不是合起伙來涮我——人家朱麗壓根就沒約過我。后來我去看丁力，問到這件事，他腦袋差點搖掉了，說根本沒那回事。我不信，他許誓發愿地折騰了半天，弄的臉紅脖子粗的。

無所謂問明白。本來就不明白。

朱麗不知何故中考也考得不理想，因為她是外鄉鎮來的，后來漸漸沒了消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向平平的葉玉蘭竟然以高分考取了市里的師范。其實她這人也不壞，并且心軟。畢業典禮那天，就是她最先哭出聲的。臨走還紅著眼給了我一束無比溫暖的秋波。離開那座小鎮之后，我就再也沒遇到過那么容易掉眼淚的女孩。

轉眼十幾年過去了，我突然獲知，葉玉蘭現在在我鎮初中教書，我兒子成了她的學生。因此，你懂得，我應該到她家拜訪。我們回憶起了那段同學時光，她真的是一個無心無肺的人，哈哈聲像糖葫蘆一樣一串一串往外冒。說著說著，她竟然一轉身從抽屜桌里翻動出一張有點淡淡發黃了的賀年卡，說：“這個，應該還給你了！”我一眼就認出是我讓她轉交朱麗的那一張，便趕緊一把奪過來，懷著幾絲自嘲的尷尬說：“哈哈，你真是粗中有細呀，謝謝了啊！”

然后，抓緊告別，匆匆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