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節就要到了,外出打工的人像歸林的鳥開始回家。張郎今年能不能回來,村里人議論的最多。時不時有人問張禮春,您兒啥時回來過年?
快來了。村里這么多人在問,張禮春似乎有些不耐煩。
盡管他這樣回答,人們仍半信半疑。去年張禮春就告訴村里人,說他兒回家過年,最后也沒來。
人們算著,張郎有三年沒回家過年。在村里人眼里,張郎身材不高,瘦瘦的,整天蔫蔫的像霜打的茄子,別人問一句他哼一聲,別人不問,半天也不見他說一句話。誰也沒有想到,幾年不見,張郎在外面竟成為呼風喚雨的人物。
對張郎的回家,村里人都很期待。
去年春天,一輛警車停在張禮春的門口。驚動了全村的人,平時,除了有幾條狗在墻根旁無精打采地跑動,連個人影都很少看到。
都不知張禮春犯了什么事,村長張東洋在門口攔著不讓人進。人們在門口嘀咕了半天,兩個警察出來門開車走了。張禮春臉灰灰的,蹲在門口吸煙,屋里他老婆的哭聲高一聲,低一聲,哭得撕心裂肺。
出了什么事,警察來干什么?村里人最想知道,這個時候又不能問張禮春,問他也不會說,都圍在村長張東洋身邊,他說,張郎殺人啦!
張郎會殺人?這叫村里人感到吃驚。整天悶聲不語,三棍子壓不出個響屁來,他會能殺人。
殺了還不止一個。
村里人嚇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人們默默地聚在張禮春門口,伴隨他老婆的哭聲長吁短嘆。張禮春的閨女玉蓮定是聽到了消息,騎著摩托車馱著婆婆匆匆趕來,這時已是中午,人們逐漸散去回家吃飯。
二
出了這樣的事,新莊再也無法平靜,人們聚在一起,談論的都是張郎殺人的事。
張郎殺人,在村里有幾種版本。
一、 張郎在外打工,和一個女人好上了,誰知那女人是個騷貨,又掛上了別人,被張郎堵到屋里,他打了那男人。那人帶著人來報復,張郎一氣之下,捅死了兩人。
二、張郎和另一伙人爭地盤,互不想讓,兩伙人打起來,砍死對方幾個人。
對第一個版本,劉桂林最不認可。這是他在收音機里聽到的新聞,告訴了老伴,不知怎么扯到了張郎頭上。
事情的真相只有張禮春知道,他整天不出門,窩在家里,村里人也不想打攪他。俗話說,殺人償命!張禮春在家里正等著給張郎準備后事。
張家要絕戶了!鄰居都為張禮春難過,又想不出什么辦法幫他。
下雨天,人們沒事便聚到劉桂林家打牌。這是麥收后的第一場雨,雨雖不大,淅淅瀝瀝從夜里下到現在,仍沒有停的跡象。人們似乎看到秋后的豐收,話語中凈是感謝老天爺的話。
張禮春是什么時候過來的,誰也沒有注意到。老伴一拉劉桂林,他看到張禮春心里一怔,心想,他幾個月沒出來了,看他樣子像沒事的樣。兩人的眼光一碰,張禮春還沒等劉桂林問話,笑著說,張郎來電話了,春節回家過年!
張禮春的話像雨天的雷把屋內的人都震住了。幾個打牌的人都停下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張郎回來過年?劉桂林問。
回來過年。
劉桂林等人還想聽張禮春說點什么,張禮春又像以往那樣,頭低著默默地吸煙。
劉桂林問,禮春,我聽說張郎在外面殺人啦?
張禮春搖搖頭,殺人了不假,沒他的事!
劉桂林又問,殺人了,他沒事,誰有事?
張禮春說,我問張郎了,他沒事。
幾個打牌的人停下來,屋內的人相互看看都沒有說話,雨依然淅淅瀝瀝的下著。
張禮春一走,人們開始議論,王國宇說,張禮春說的啥鳥話,殺人了,他兒沒事!
現在的事,難說,用錢能擺平。
王國宇嘴一撇,拉倒吧,人命關天,會沒事!張郎有啥錢?張禮春是不是自己哄自己?他看沒人給他說個明白,手一揮,打咱的牌!
張郎還活著,確實沒事,這已得到證實。張禮春家沒電話,張郎打電話總是打到鄰居秀菊家里,秀菊再喊張禮春。
是張郎!秀菊說,我聽得真真切切。我還問他,你還活著?婆婆罵我,嫌我說話難聽。周圍的人被她逗得亂笑。
在村里人眼里,張郎不再是身材矮小蔫兒吧唧的形象,而是橫行街頭、吹胡子瞪眼的黑社會老大。經村里人口口相傳,張郎的形象和行為越來越具體。張郎在深圳是黑社會的老大,手下有一二百人。村里人都看過電影、電視,黑社會的老大個個都戴著墨鏡,光著上身,身上刻滿張牙舞爪的圖案。他們走起路來搖頭晃膀,不可一世,想吃啥吃啥,看誰不順眼,吆喝一聲,拉過來就打。
王國宇問,過去說書唱戲,山大王占山為王,這黑社會老大跟他們是一個樣?
劉桂林說,差不多。
王體廣說,張郎出個門,后面都得跟一班子保鏢!
不光保鏢,還有女秘書,開小車的。劉桂林說,黑社會的老大,那不是鬧著玩的。
聽說他資產有千多萬!王體廣羨慕的嘖嘖有聲。
王國宇最煩聽這句話,他問,張郎要有錢,他爹連個手機也沒有,整天在秀菊家打電話。
王體廣說,這是不露富,聽人說,他姐姐這次一下蓋了六間樓。
王國宇想聽聽其他人的話,屋內有幾個人都證明王體廣的話是真的。
張禮春這是啥命!王國宇心里有些酸,他兒子王勁松也在外地打工,長的身高馬大一表人才,沒想竟被張郎蓋住了。最讓王國宇嫉妒的是,張禮春在村里的地位像地里的芝麻——節節高。
三
過去村里人聚在一起說話,誰也沒有在乎過張禮春。他什么時候來的,又什么時候走的,人們不想問也不會去問。他總是靜靜地蹲在一邊聽人們說話,從不插言,似乎人們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現在不同了。看見他過來,人們都會站起來和他打招呼,有人還會把凳子讓給他坐。只要他一開口,人們議論的其他話題都會撂下,專注地看著,聽他說話。有時張禮春也覺得自己說的話不咸不淡上下不著調,但周圍的人總是頻頻點頭,就像在聽村長講話。
王體廣的羊被人偷了,報案到派出所,半個多月沒破案。王體廣覺得家里不順,便把親家請來破解破解。他親家是個風水先生,和王國宇是小學同學,中午喝酒時便把他喊過來陪客。王體廣叫媳婦去請張禮春,他媳婦瞪著眼搖著頭不干。兩家的責任田挨著,張禮春犁地時多占了王家半犁地,王體廣和張禮春差點打起來,為這事兩家多年幾乎不說話。他媳婦一聽要請張禮春,罵王體廣下賤糊涂,村里請誰都不能請他。
王體廣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村里不請誰也得請他!
兩家不搭腔,請他干啥?
越不搭腔,越得請他。
王國宇從心里看不起張禮春,也勸王體廣不要請張禮春。
不行!王體廣說,俺兩家有過節,越這樣越得請他。他兒是干什么的,玩這個的!王體廣的手像握住一把刀,在空中砍來砍去。咱得罪不起,咱倆誰經得起他砍!
王體廣的話嚇得他媳婦臉發白,乖乖地去了。不一會,他媳婦轉回來,沒好氣說,拿個臉向人家腚上貼,人家說牙疼,不能喝酒。
王國宇在一旁冷冷一笑,啥東西,越架越向身上屙!
王體廣說,我去請!
張禮春不是牙疼,他不想來。兩家不和睦,到王體廣家喝酒又不能空著手,花一二拾元買瓶酒,吃這頓飯算著不劃算,還不如買只雞自己燉著吃。他看王體廣來,知道推不掉,嚷著要去買瓶酒。
買什么酒,咱兩個客氣啥!王體廣說著拉住他的手,張禮春半推半就地跟了來。
王國宇本來心中就有些不快,王體廣讓張禮春上坐,張禮春也沒謙讓就坐下來。王國宇想,王體廣是請他親家,讓你陪客,論年齡還不如我大,你咋能坐在上首。
王體廣敬酒時,王國宇更看不慣他的窩囊勁。王體廣倒滿一杯酒,腰弓著雙手端給張禮春,說,禮春哥,敬你一杯酒!因一點地,咱弟兄倆紅臉,這事怨我,你當哥的,不能跟我一般見識!
張禮春本想說牙疼,不能喝酒,見王體廣心誠,只好接過喝了。他剛放下杯,王國宇一下給他倒滿,說,解和的酒,哪能喝一杯,王體廣應該陪一杯。王體廣連聲說好,和張禮春一同干杯。
王國宇心中不痛快,便想擺治張禮春,他和王體廣的親家一使眼色,說,同學,你是客,又是第一次和禮春喝酒,應該喝個認識酒。
王體廣的親家心領神會,從剛才的對話中,已摸清對方的身份,又不是支書、村長,擺什么譜,請還不來。他是個走南闖北,能說會道的人,張禮春那是他的對手。他摸過兩個茶杯,各倒上半杯酒,說,老張哥,咱弟兄倆第一次見面,喝個認識酒。張禮春說好,端起喝了。
你是老大哥,我得敬你一杯,將來也圖有個照應!張禮春認為有道理,喝了。
王體廣的親家一會敬,一會勸,一會陪,幾個回合下來,一瓶酒大多灌進張禮春的肚里。王體廣的媳婦把韭菜雞蛋、蒜苔肉絲端上來,隨即又送來一瓶酒。張禮春晃著手中的筷子,嘴里嘟囔道,吃菜,吃……一句話還沒說完,便從凳子上滑下去。
王國宇笑了,張禮春啥時學的翻跟頭。王體廣要去拉他,被王國宇攔住,叫他睡一會。
王體廣有些不安,張禮春醉成這樣,他老婆肯定得怪罪我。他親家拉拉張禮春,他只是哼哼地睡在那里。王體廣說,國宇哥,你幫我把他送走,叫他回家睡去。
王國宇架住張禮春的胳膊,摟住他的腰,晃晃悠悠地送他回家,他老婆正在院里曬稻子,一看,氣得把手中的筢子一扔,沒見過這樣的下賤貨!
你給他點水喝。
給他水,他死了,我也不管!
四
張禮春在村里的地位越來越高,幾乎和村里的“人頭”劉桂林并肩。村會計李大龍的兒子結婚,請村里的大老執議事,張禮春也在其中。大老執是村里的總理,凡哪家有紅白事,事主都交與他們料理。大老執是村里的頭面人物,能充任大老執的人要具備許多條件,要么是戶大丁多,有勢力,處理事情真要遇到個“刺頭”,能鎮得住。要么是德高望重,大家服氣,方能一呼百應。要么是能說會道,辦事周密,這樣才能把事主的事辦得圓滿得當。
張禮春見村里人如此看重自己,知道與張郎有關。村里人怕的不是自己,是張郎。外面的傳聞早已傳到他耳朵里,閨女玉蓮催他幾次到深圳去看看張郎,張郎就是不叫他去。兒子究竟在外面干什么,他也不清楚。他想問問張郎,又沒有機會,他一接電話,秀菊一家人都會圍在身旁,支楞著耳朵在聽。他告訴張郎,你回家吧,別在外面混啦!
回家干啥?張郎說。
在家餓不死人家,還能餓死咱。張禮春還要勸,張郎不耐煩地掛斷電話。
如果張郎真是黑社會的老大,這個家就完蛋了!上輩子造的啥孽,生這樣一個兒。張禮春自覺得比村里人矮了半截,干完地里活,便悶在家里不出門。并囑咐老婆多磕頭少放屁,在外不要亂說話。他看過電視,凡是黑社會的老大沒有一個好下場,不是坐牢就是被人家砍死。一到夜晚,每想到外面的傳聞,張禮春總是擔驚受怕,夜里睡不著覺,就是睡著了,常做噩夢,常夢到張郎渾身血淋淋地躺在地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禮春漸漸想開了,心一橫,該著三槍死,躲不過一馬叉,是死是活隨他去吧!想開了,他的行為就有很大變化。過去他走路頭低著,腰彎著,靠著路邊走得很慢。后來,他發現人們并不討厭他,他看到的多是討好和巴結的眼神,人也變得越來越自信。現在,張禮春走路就像村長張東洋,胸脯挺著,兩手背在身后,邁著方步。碰到人,沒說話之前,總要咳嗽幾聲,像是喉嚨里總有吐不盡的痰。先是人們看著直撇嘴,后來人們想,張禮春的步子邁得合情合理,他不這樣邁,誰又該這樣邁。張禮春的行為,村里人已經接受,他一咳嗽,人們便靜下來,呆在一旁,聽他說些什么。
李大龍兒子結婚那天,張禮春學著劉桂林,手里握個茶杯,站在門旁。他當大老執純粹是個擺設,對婚喪嫁娶里面的程序他一概不知。過去,村里誰家有事,他是個端盤子提壺的角色,聽從別人的吆喝。現在,他跟在劉桂林身后,只要劉桂林一說,來幾個人搬凳子。他會直著嗓子喊,來幾個人,搬凳子!很快就有人答應一聲,跑去搬凳子。婚禮中,有什么要辦的事,劉桂林給張禮春說一聲,張禮春便扯著嗓子喊,一會叫人去干這個,一會叫人去干那個,把人指使得團團轉,帽都戴不住。
五
在村里,張禮春最敬重劉桂林,一聽說劉桂林叫他,忙顛顛地跑了去。堂屋里,就劉桂林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案板上擺著四個菜。張禮春轉身要去買酒,被劉桂林喝住,你要去買酒,不要來了!張禮春只好坐下,心中有些不安。
劉桂林把張禮春面前的酒杯斟滿,示意他喝下去。兩人一連喝了三杯,張禮春見劉桂林不說話,便沉不住氣,說,老大哥,有啥事叫我辦的,你盡管說。
劉桂林又倒上兩杯,和張禮春碰杯干了。他盯著張禮春,說:來年春天,村里要換屆,你有啥想法?
張禮春把帽子抓下來,他不明白劉桂林話的意思,不知怎么回答。
劉桂林端起酒獨自喝下,罵道,張東洋不是個東西,還能叫他再干村長嗎?
是的,他不是個東西!張禮春說。他知道劉桂林和張東洋有矛盾,張東洋夜里曾爬過劉桂林兒媳婦的墻頭,被她罵出來。劉桂林是不是想干村長,他干村長,要比張東洋公道。你干……
哎!劉桂林搖搖頭,我干還喊你。他頭往前一探,低聲說,你干!
張禮春一愣,隨即搖搖頭,他從沒想過當村長。
劉桂林說,你干村長最合適,你是個厚道人,不會作奸耍滑,村里人擁護你;有您兒作后臺,你能鎮得住場。
不行,不行!張禮春連忙推脫,他自認為干不了。
村長有啥難干的?劉桂林說,各人種各人的地,又不用你管。上面有啥說法,你傳達一下就行,有這些人給你托著臺,你怕啥!
經劉桂林一說,張禮春有些心動,他覺得村長卻也沒啥難干的。張東洋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真不配當村長。他試著問劉桂林,我行嗎?
哎呀,我說你行,你就行!
張禮春躊躇一陣,說,回來,我給張郎商量后再說。
好!劉桂林倒上酒,和張禮春碰了一下。他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心里很受用。他和張東洋是表親,但兩人有過節,張東洋爬他兒媳婦的墻頭,這對他來說是奇恥大辱。他早就想扳倒張東洋,只是找不到機會。當村長,好人不想干,也干不了,張東洋他會鬧得你不安寧。只有以惡制惡,張禮春是最好的人選。
六
要巴結張禮春的,不止劉桂林。誰也沒有想到,最看不起張禮春的王國宇,也開始巴結張禮春,一有空他就往張禮春家跑。
那天,村里幾個人坐在劉桂林家門口曬暖,人們正說著話突然靜下來。張東洋從村東頭大搖大擺地走過來,王體廣忙站起來,點點頭,村長來了?
張東洋咳咳兩聲,算是回答,他想說什么,停下來,頭一扭又走了。
王國宇看著他的身影,突然想到張郎,啐了一口,莫名其妙地說,狼也會吃人!
張東洋聽到了王國宇的話,并沒在意,快到村西頭時,一想不好!王國宇說的狼是不是張郎,這家伙是不是想唆使張郎算計我。真要那樣,是要小心點。黑道上的人心狠手辣,多是些膽大沒頭腦的家伙,經不起人們的鼓動。張郎回來,這些人一鼓動,誰能保證他不上當。他越想越不安,渾身頓時覺得涼颼颼的。
其實,叫張東洋算計到了,王國宇想的就是這步棋。論關系,王國宇的妹妹是張東洋的嫂子,因這層關系,張東洋家里來個客,常請王國宇作陪,兩家常有來往。自從那一夜,王國宇對張東洋的看法徹底改變。
王國宇的老婆住院,他回家拿衣服,夜已深,他看見村口有人影晃過來,走路的樣子像是張東洋,他感到疑惑,便避在屋角的一旁。張東洋走到彩云家的門前,掏出手機按一陣,不一會,彩云的院門輕輕打開,張東洋閃了進去。這一幕叫王國宇震驚,他盡管聽說過張東洋的種種傳聞,沒想到張東洋真會下作到如此地步。彩云的男人和王國宇的兒子都在廣東打工,年底才能回來。令王國宇擔心的是,彩云的西邊就是兒子的家,兒媳婦慧琴因孩子小留在家里,幫著自己照顧村頭的小商店。如果戰火蔓延,會燒到自己家里。說不定戰火早已蔓延,慧琴已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因為張東洋常去店里買東西,王國宇以為張東洋為照顧親戚關系在幫自己的忙,豈不知這東西沒安好心。男人長期在外,一個女子在家,經不住勾引。王國宇越想越氣,摸起一塊轉,咚地砸在彩云家的鐵門上,驚起村內一陣狗叫。
王國宇和張禮春套近乎,就是想叫張郎替自己出一口惡氣。最好叫張郎打他個生活不能自理,要不然敲掉他兩個丸子也行,叫他永遠翹不起頭來。
沒事王國宇便去找張禮春拉呱,拉近兩人的關系。為的是以后唆使張郎干事時,張禮春不要從中作梗。
七
出外打工的人開始回家,寂寞的小院有了笑聲,村內漸漸有了生氣。
遠處不斷有零星的鞭炮響起,預告著春節的臨近。天氣突然冷起來,細小的雪花在風中擰著旋子飛舞。張禮春告訴人們,張郎明天來。明天是農歷二十六。
對張郎的到來,村里人很期待,有的人簡直就是盼望。明天回家過年的張郎會是什么樣子,人們議論紛紛。
他得坐小車來,不會只一輛小車,十幾輛,一個車隊。
他身邊肯定有幾個保鏢,光頭,戴著墨鏡,穿黑衣服。這么多人來,張禮春家能住得下?
張郎來,得給張禮春帶來一車好東西,得堆滿院子!
……
張禮春一開始打掃房子,除王國宇幫忙外,他又喊來女婿,三個人忙了一上午,才收拾利索。
下午,王國宇去了鎮上,為請張郎作準備。二十元一盒的紅杉樹買了兩盒,八十元買了兩瓶酒,雖然心疼,咬咬牙還是買了。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這樣的煙酒張郎未必能看上,當黑老大的,整天吃得還不是山珍海味。
要請張郎的還有張東洋,張郎已成為他的一塊心病。當了幾年村長,他有一個切身的體會:巴結領導,團結壞人。好人得罪的再多都沒事,得罪一個壞孩子,他會記住你,不會叫你安寧。有幾個人告訴他,誰誰在利用張郎算計他,其中就有他的親戚王國宇,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最近一段時間,他很少到前邊新莊走動,避免增加一些人的抵觸情緒。這么多年,張郎沒給他留下任何印象,盡管有人把張郎介紹的很詳細,他也對不上號。沒想到,突然冒出來這個東西,叫他煩心。
他不明白,這樣的人政府為啥不把他抓起來,還讓他逍遙法外。 他跟張禮春沒過節,更談不上和張郎有過節,這不能保證不會出事。黑道上人出牌多不按套路,不要說打自己一頓,就是當眾羞辱,罵幾句,也會影響自己的權威。他已安排李大龍,只要張郎回來,要第一時間告訴他。張東洋的二兒和張郎是初中同學,這是可利用的一張牌。先請張郎吃飯,拳不打笑臉。自己又是村長,地頭蛇,他早晚會有用著自己的地方,在外混事的人,他會想到這一點。
八
風停了,雪越下越大,一團團的雪輕悠悠地落下來,路上白了,屋上白了,田野里也白了,只有那黑黑的樹枝在飄落的雪花中影影綽綽。
張禮春告訴王國宇,張郎下午才能到家。
得來不少人吧?王國宇問。
就他自己。
就他自己?王國宇滿臉疑惑,隨即笑了,他膽子真大!
張禮春說,人少了好,我最怕他到家惹禍!
王國宇說,青年人,正是闖天下的時候,別拘了他的性子。
張郎回來了!第一個看見他的是李大龍。如果不是張郎招呼他,他根本不會想到張郎。張郎黑黑的還是那么瘦,肩上一個灰色的大包,迫使他的頭歪向一邊。他給李大龍說話時,左手偶爾抹一下臉上的雪花。李大龍瞪大了眼睛,滿臉狐疑,問,你就是張郎?
不是我是誰。
李大龍朝他身后看看,隨即嘿嘿地笑,笑得彎下腰手捂著肚子,張郎,全村人都盼著你來呢!他邊笑邊走,肩頭隨著笑聲聳動。
王國宇到張禮春家時,院里已站了不少人。張郎給鄰居們散著煙,不時地擰一下發紅的鼻子。王國宇站在劉桂林身邊,看到劉桂林一臉失望。張郎走到他倆面前,劉桂林對遞過來的煙沒有接,問,張郎,聽說你在外面發財了?
張郎尷尬一笑,爺們,在外打工,還能發了財。他剛要走,被王國宇拉住,問,張郎,人家說你在外殺人了,是真的嗎?
哎呀,操他媽的!您也聽說了。張郎推了一下帽子,說,您看我這個樣,能殺了人!有一個哥們,幫別人爭地盤,叫我跟著去,一人一個砍刀,二百塊錢。我操他媽的,我去,我不出手就會被人砍死!不去,又怕黑社會的報復我,我跑吧。他說著笑起來,我工資也不要了,行李也不要了,連夜跑,一夜從東莞跑到深圳!他看著滿臉驚愕的劉桂林和王國宇,說,我幸虧跑了,我那哥們叫人家砍死了!他伸出手掌,在臉上一劃,頭被砍去半邊!
劉桂林斜他一眼,沒有說話,拍拍身上的雪,轉身就走。王國宇跟在他身后,罵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就知道,張禮春那東西不會屙好屎!
劉桂林長嘆了一口氣,這是啥事!
張郎的回家過年,像是一幕鬧劇,人們由期盼到失望、到添油加醋的貶斥,接下來是嘻嘻哈哈地相互調笑。
王國宇的兒子王勁松是農歷二十七到的家,他給王國宇帶來一個驚喜,小兩口帶著孩子逛街,買了一張福利彩票,竟得了十萬元的大獎。店主為了擴大影響,帶了一幫樂隊敲鑼打鼓到王國宇家報喜,王勁松胸帶紅花,就像金榜題名的狀元。在院門口,店主和王家人合影,王國宇嘴咧著,惹得周圍看熱鬧的人直笑。
晚上,王國宇整了一桌菜,把村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了來。原先準備請張郎買的煙酒,這次派上了用場。他先是在門前放了一掛萬字頭的鞭炮,那長時間的噼里啪啦聲引來了不少鄰居觀看。
張禮春當然知道王國宇請客,便坐在家里等王國宇來請。鞭炮放后仍不見王家的人來,以為王國宇一時忙忘了。等一陣仍沒動靜,他再也沉不住氣,出了家門,走到王國宇家門口,看見許多孩子聚在那里玩耍,在紅紅的碎紙屑中翻找著沒有點燃的鞭炮。張禮春故意咳嗽幾聲,大聲呵斥著孩子,別炸了手!
他清楚院里的人肯定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但沒有人走出來。他倍感失落,走到村頭,再松松地轉回來,到了家門口,罵道,啥了不起,老子又不是沒喝過酒!
夜里,新莊的人聽到有人罵街,一聽口音就知道是村長張東洋,除了他,沒人會這樣做,也不敢這樣做。他罵道,媽的逼,想算計我,沒門,我拔根汗毛都比你胳膊粗。咱走著瞧,誰想叫我難過,我先叫你難過……
喝酒罵街,對張東洋來說已是常事。有人說他喝醉了,有人說他裝醉,醉與不醉,他最清楚,誰對他有想法,他就用這種手段敲打敲打。
張禮春躺在床上窩了一天,他老婆罵他成了祭豬。今天是三十,他到集上買過年的東西。村里人看到他,大家都笑著說,黑老大的爹出來了!張禮春裝作沒聽見,只管走自己的。他走路不再像以往,兩手袖在胸前,頭縮著,像墻根凍得無處躲藏的狗。
九
三十晚上,遠遠近近響著噼里啪啦的鞭炮,一直延續到大年初一的凌晨。村里有幾家在放鞭炮,驚醒了張禮春,他已聽到院外的腳步聲和孩子們的嬉鬧聲。他爬起來,打開院門,點上門口的燈籠。初一,村里人要相互拜年。大哥沒死時,總會帶著他和幾個侄子前后幾個莊子都轉一遍,給上了年紀的老人磕頭。大哥走后,張禮春只在本村里轉。論年齡,自己也不小了,會有不少人來給拜年。他安排老婆把一條干凈的葦席鋪在門口。堂屋的桌上擺著兩個筐子,里面是花生和瓜子,用以招待拜年的人。
張禮春喊了兩次,張郎看看不到六點,賴在被窩里不起。張禮春看不慣,罵起來。
大年下,你罵啥!他老婆說。
到現在不起床,人家都來拜年,像話嗎!
正說著,本家的幾個侄子來拜年,進門就磕頭,站起來相互問個好。
張禮春兩口坐在屋里,顯得有些冷清。院外路上人來人往,相互問好。他想,往年來拜年的一個接一個,今年咋啦?除了大柱,二寶,沒見其他人。他排排村里人,有一半的人該來拜年。
張郎爬起來,頭縮著,兩手不住地搓來搓去。張禮春看著煩,他覺得張郎越來越不懂事,起來應該先給爹娘磕頭。他就像沒事的樣,凍得渾身晃,兩只腳跺著地。
你還不如不回來!張禮春說完知道失口,忙催著張郎,你洗洗臉,咱去拜年。
張郎洗完臉,問張禮春,先去哪家?
去后莊張東洋家。
村長家?
對,先給村長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