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模樣長得俏,水蛇腰,走起路來風吹楊柳似的擺動,白凈的瓜子臉,一笑倆酒窩,煞是好看。
三姑讀完初中,上高中沒被推薦上。當年,奶奶的哥哥被國民黨抓去當了兵,后來也不知死活,大隊干部只說是南逃了,到臺灣去了。于是,奶奶就成了難逃親屬,三姑也失去了被推薦上高中的資格,回到生產隊里勞動。村里的毛頭伢子看著三姑長得俏,一個個眼熱心癢,在坡里做活歇息的時候,都愿意湊在三姑的周圍,找茬與三姑搭話,有的還給三姑寫好長好長好溫柔好溫柔好露骨好露骨好肉麻好肉麻的信,三姑看了好臉紅好心跳很不自在,就把信偷偷地揉成一團,扔進鍋灶,點根火柴燒了。村里的毛頭伢子,三姑一個也沒看上。
那年冬天的一個上午,太陽好溫和,村支書老永福領一撥人,打著鑼鼓,從公社迎來一幫學生娃子,一個個油面嫩皮,長發黑亮,穿著干干凈凈合身合體的衣褲,胸前戴著耀眼的大紅花,惹得滿村老少都到街上看,比來了耍猴的還要熱鬧。
這些學生娃子進村后,老永福把他們安排到住處比較寬綽的社員家里住。奶奶家里分到一個,人長得極象電影《沙家浜》里的郭建光,人們都喊他大劉。大劉白天去生產隊里干活,晚上回到家里就看好厚好厚的書,給三姑講好長好長好迷人好迷人的故事和好繞口好繞口好難記好難記的外國佬的名字,常常把三姑講得呆呆的,老半天回不過神來。打那以后,三姑的枕頭旁邊有了一本本好厚好厚的書,三姑的梳妝匣里多了好漂亮好漂亮的蝴蝶發卡和雪花膏。三姑常常瞅著這些東西出神,瞅著瞅著就兩腮飛紅,嗤嗤地笑。三姑一有閑空就看那一本本好厚好厚的書,有時也給大劉講好長好長好迷人好迷人的故事,講得大劉呆呆地老半天回不過神來。
后來,這些城里來的學生娃子一撥一撥地走了,一去再也不回頭,只剩下大劉沒走。人們說,大劉家里沒路子,大劉又不肯給干部送禮,看來在鄉下是住定了。
冬天的一個晚上,大劉對奶奶說,他要娶三姑。坐在旁邊的三姑聽了,臉上立刻火燒般地紅了起來。奶奶心頭一震,嘆了口氣,說:“孩子,大娘不傻,早就看透了你倆的心思。可是不行啊,你是帶翅的雁,在這里住不久,遲早要飛走的。”大劉說:“不,大娘,我走不了,一輩子也走不了,我伺候您一輩子。”奶奶只是嘆氣,卻沒有說出同意與不同意。
第二年春季的一天,從城里來了倆人,讓大劉填了張表,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了手印,又讓老永福寫了大劉在村里的表現,一起裝進公文包帶走了。不幾天,上邊來了信,讓大劉返城。人們說,是大劉媽當年一個非常要好的同學的丈夫,當上了管知青安置的什么主任,大劉媽只與那同學說了聲大劉還在鄉下,大劉的事就辦了。
臨走的那天晚上,大劉和三姑在村外的小河邊坐了大半夜,倆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三姑低著頭,眼里一直有淚水往外流,直到第二天,眼睛還紅紅的。
大劉走的時候,像來的時候一樣,老永福帶一撥人,打著鑼鼓到車站送他。大劉胸前仍帶著大紅花,衣褲洗得干干凈凈,只是臉沒有來的時侯那么白凈,被太陽曬成黝黑色。他夾在人群中間,邊走邊向后邊張望。
三姑沒有出去送大劉,只倚在門框上,眼睛呆呆地望著鑼鼓遠去的地方,一個勁地流淚。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三姑突然回到屋里,從鍋臺上捧起一個黑紅色的瓷罐,撒腿就朝大劉走的方向跑。瓷罐里盛著她一大早為大劉做的牛肉丸子,大劉最愛吃。可吃早飯的時候,大劉被老永福叫去,同大隊干部一起吃的。三姑跑到車站的時候,大劉已經上了火車,正與老永福和送他的人告別,還不時地向來路上張望著。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了微風中捧著黑紅色瓷罐狂奔而來的三姑。他大聲地喊著:“蓉子……”三姑也大聲地喊著:“大劉……”三姑臉兒紅紅的,流著汗,額前的劉海被汗水緊緊地貼在額上。三姑邊跑邊朝大劉舉起瓷罐:“給,接著呀。”就在這時,火車開動了。三姑跟著火車狠勁地跑,大劉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朝三姑擺著手,喊著:“別跑了,回去吧。”三姑只是一個勁地跑,然而,火車越跑越快,三姑到底沒攆上,到底沒把瓷罐遞到大劉的手里。三姑停下來,站在那里一個勁地喘息,看著大劉伸出窗外的半個身子變成一個黑點。三姑衣服的前襟被灑出來的肉湯打濕了一大片。淚水在三姑的眼里“嘩嘩”地流淌。
三姑再也沒有與大劉見面。倆人打過信。后來,她知道大劉結婚后,就再也沒有寫信,大劉來信她也不回。三姑常常一個人呆呆地想心事,嘴里還念叨著:“不是說好一輩子不走嗎,怎么一抬腿就走了呢?”許多人給三姑介紹過對象,三姑一個也不答應。三姑的年齡越來越大,上門說媒的人越來越少,后來,干脆沒有人來了。眼看著三姑的眼角長出了一條條皺紋。
有一天,來了幾個戴著眼鏡,扛著三腳架的年輕人,指手劃腳地在村西的山坡上測量了好一陣子。過了不幾天,來了好多人,好多汽車和推土機,呼呼隆隆地在半山坡上鬧了起來。他們劈山,拉土,人歡馬叫,煞是熱鬧。說是要修一條好寬好寬好平好平好直好直的路,一直通到城里。三姑二話沒說,就加入到筑路隊伍里。路修成了,她又養路。春夏秋冬,刮風下雨,她天天在路上忙活。路,好比她的心尖子。她說,城里鄉下不過一山之隔,有了路,還分啥城里鄉下。三姑始終沒嫁人,到現在仍自身一人生活著。村里人都替她惋惜:“唉,白白地耗費了那如花似玉的年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