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樓的邊樓人家

住在市場樓西邊樓的大鼻子銀匠，是一個深居簡出的人，平時很少見到他的身影。鄰居們見到他家的人中最多的是大娘，那是一個面目清秀干凈利索的女人，腦后挽了一個簪，總是深色的衣服。因是小腳，走路很慢，常常扶著走廊的墻壁，向樓梯口外探頭喊孩子們回家，那聲音也是弱弱的。存是他們家的男孩子，在長身體的調皮年齡，也常常和鄰居的孩子們聚堆。市場樓中間的百貨公司有寬大的天橋，由東西兩邊的邊樓連接，而且中間還有一個大平臺，孩子們平時在那里玩。存的大娘在樓梯口可以看到天橋與樓臺上瘋跑的孩子們。

存的媽媽是紡織女工，她出現在鄰居視野中的身影總是匆匆忙忙的，列寧裝布拉吉的穿著，在那個年代應該算是時尚的。存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他們都是由大娘帶大的。他們家在西邊樓上住得相對比較寬敞，幾個做臥室的房間外，還有一個房間是大鼻子銀匠自己專用的。有一次，存帶我去他家玩，看到大鼻子的房間里有小爐子小鏨子之類的工具，大鼻子一個人坐在里面，他的頭特別大，在寬闊的臉面上聳起的鼻子特別突出。后來才知道，他是在給人加工首飾。我們當時被告誡，不要對外亂說他在干什么。

與存家相鄰的，有開過小戲院的，開過染坊的，開過雜貨鋪的，還有曾經做過拳擊手的鷂子家。不過這些人家經過工商業改造之后，都不再從事原來的行業了。或到工廠當工人，或到公私合營的商業部門工作，或到劇團繼續唱戲，或在家干點兒加工活，譬如大鼻子銀匠，也有什么也不干吃積蓄的……

建于1933年的青島臺東市場樓到我記事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已經全然沒有最初的繁華與熱鬧了。但從變化后的格局依然可以窺見當年曾經的種種跡象。方形建筑的市場樓中間依然是大商場，已經被冠以第二人民商場了，樓下是整個臺東區最大的菜市場，出出進進的人群摩肩接踵，單就腳下的石板被磨得光滑圓潤失去了棱角，就可以看出人的流量之大。四面邊樓從后來用木板間隔出來的住戶房間看，當初則是中間供逛市場的顧客行走，兩側則是一個個攤位的空擋。今天人們所見到的新建的招商商場，里面有出租的柜臺、攤位，則不難猜想當年市場樓的狀況與繁華景象。

在這樣的環境中開戲園子，肯定人氣很旺盛的。青島地方戲曲素有“拴老婆橛子”之說，聽到那種曲調，人們會拉不動腿的，尤其是女人。記得上小學的第一天下雨，邊樓上剛上學的孩子們一起走，走過南山小橋的時候，因為橋下的流水湍急，有個女孩兒不敢過，見大家都過去了她急得直叫，那叫聲卻嬌嗔得猶如在戲臺上演戲，直到后面來了大人扶她過了橋。后來才知道，她是小戲院的女兒。班里分學習小組，她自告奮勇帶一個小組到她家學習，因她家寬敞。去了后發現她家有很多長長的低矮的板凳。現在知道了，那是小戲院昌盛時用來給聽戲的人坐的。戲院里，寸方天地唱出人間大戲，想必地方戲曲在市場樓西邊樓的“寸方”天地里，也是曾經大有作為的。

上海人有“螺獅殼里做道場”之說，而在市場樓，也不乏這種氛圍。開染坊的鄰居家里有幾口大缸，當年專門雇了一個挑水的，每天往里往外不斷地挑水。開染坊的人家窗子朝東，天氣晴朗的時候，窗子外面伸出的竹竿上便會曬滿了五顏六色漂染的布匹衣物。記得母親曾到染坊染過衣服，染一件衣服一毛錢。當然那是市場樓的私人染坊關閉之后，母親是到公私合營的染坊里染的。

說來無論干什么都可以成為生計，專門給人家挑水也是生計。那人姓張，他從青年直挑到壯年老年。私人染坊關閉了以后，他就留在市場樓，住在樓下大院西北角的一間小房里，因四面邊樓住戶多，水龍頭又在樓下院里，總有人力不湊手的人家需要有人送水，送一擔水五分腳力錢。老張除了給人送水，還負責市場樓的四個大門的開關與環境衛生。那是可以開進汽車的大門洞，門板有接近一個手掌的寬度那么厚，約有兩人多那么高。大門的開關是一個不輕的力氣活，每當晚上十一點鐘，會準時有“咣當”的聲響傳來，邊樓的住戶就會知道老張關閉大門了。兩扇大門關閉后，老張要扛起大柱子一樣的門栓裝進圓扣里，再在門栓兩頭插上拇指粗的鐵栓，再掛上碩大的門鎖。三個大門要實實在在鎖好的，只將東門留一條縫，供晚歸者回家。老張與住戶們相約規定晚上十一點關，早晨五點開，根據是住戶中有上早班的，最早五點半上班，那么五點鐘就要出門，而中班最晚十點半下班，留出半個小時供下班的人回家，如再早或再晚，那就只有繞道東門了。

夏天的時候，老張也時常從邊樓的走廊穿過，見到有下棋打撲克的，也停下腳步看一會兒。貪玩晚睡的孩子對他提著的那串鑰匙感興趣，總是跟在他背后判斷那些大小不一的鑰匙的功能。因為白天大門打開后，他還要將門扇鎖靠在兩側墻壁上，以免有人撬動大門傷著來往行人。老張還負責打掃整個市場樓的所有廁所和環境衛生，每月向每家收一毛錢的衛生費。先是由小組長收，小組長收不上來時，他親自上門討要。

老張的家眷在農村，多年來他一直只身在市場樓這么過活，人們從來沒有覺出生活中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一切都由習慣而成為自然。直到有一年，人們突然發現晚上大門開著沒人管，白天環境垃圾堆積得到處都是，廁所沒法使用了，這才意識到多日沒有見到老張了。又過了沒有多久的一天凌晨，樓下突然傳來號哭聲，據知情者說，老張得了不治之癥，前些時候回老家了，在家里扛不住了，又回到城市來治病，凌晨號哭的是他老伴……

大鼻子銀匠家的隔壁，是曾做過拳擊手的鷂子家。從拳擊場上退役的鷂子被分配到一個工廠里工作，當時人事科長問他會干什么，他說只會拳擊。人事科長看他身上肌肉發達，認為他肯定有力氣，就分配他干搬運工。據鷂子后來說，拳擊的確需要力氣，可是這個力氣與搬運工的力氣不是一回事兒。于是，他領了一個月的工資后，便再也不去上班了，他受不了那種苦。后來靠街道辦事處給他找一些零工干。他老婆也沒有正當職業，兩口子有一兒一女，生活實在困難了，街道就發一點救濟金給他們。鷂子老婆說，他們兩口子在遼寧路上的紅十字會里有名單，有人需要血了，他們就去獻出一點，人家也給一點錢。

日子就那么不咸不淡地過著，沒有誰覺得哪個地方不合適。有一天中午放學的時候，天氣特別熱，我們排著隊走到臺東一路，發現天主教堂的金屬十字架被架在馬路中間的一大堆圣經上燃燒，和興路新華書店門前有大堆的書在燃燒……晚上，便見到有人被戴了大紙帽子游街。當時覺得很奇怪的是，平時時常見到的很和藹可親的一些人，卻被冠以很丑惡的罪名……市場樓上也不太平了，有人被游街，有人被批斗，三樓的老于是地主出身，他七八歲的時候曾騎著馬玩手槍的情節被揭發了出來，記得聲勢浩大的批斗會在光陸戲院門前開了大半夜……

據鷂子老婆說，大鼻子銀匠當年被定為資本家，他有兩個老婆。我母親問你要去揭發？她說俺不，他們一家人都那么老實厚道……我母親知道大鼻子銀匠家常接濟鷂子家。

那么穩定平和的大鼻子銀匠家，因存的大娘回老家而不平靜了。先是存的母親鬧起來了，因為存的弟弟離不開大娘，整夜哭鬧，而存的母親每天上班，回來還要做飯照顧一家人，她吃不消。于是，她去農村接大娘，大娘卻說沒臉回來。接下來是存的姐姐報名上山下鄉，那年冬天，存的母親去農村看望女兒，回來說那里沒有油，生拌大白菜用辣椒水加鹽……

存的大娘終究還是回來了，老家的人盡管知道她是大鼻子銀匠家里自小定的娃娃親，也知道她沒有生育，但是他們還知道大鼻子銀匠在城市里是有錢人，農村窮需要幫助，而那時候的大鼻子銀匠家已經不是以前了，全靠存的母親一個人的工資收入過活，幫不了他們什么。回來的大娘整天唉聲嘆氣，后來還是上吊自殺了。

我那時候十幾歲，只知道存的大娘與存的媽各人是各人，在共同維護一個穩定平和的家，不知道大老婆與小老婆是怎么回事兒，可街上的人們總是指指點點——資本家的小老婆。

后來在樓梯上與走廊里也看到過大鼻子銀匠的身影兒，存的母親忙于上班，家里有些事兒他必須親蒞親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