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月26日,大年三十的清晨,京滬線上,一列火車由南向北奔馳。這是一列從杭州開往濟南的火車,某個硬座車廂里,一個穿黃綠色呢大衣的女孩剛剛醒來,兩條辮子亂蓬蓬的,正把一張尖下頜的臉緊貼在窗玻璃上,向外使勁辯認著蒙蒙天光里原野上的景物。女孩沒有同伴,一個人在車座上縮成一小團,那個硬座車廂里的人數不超過六人,她已經這樣咣咣當當地坐了整整一夜,旁邊擺著一只小竹籃子,里面放著半籃子棕子,行李架上還放著一頂竹編草帽,她的肩上斜挎著一個人造革小包,這就是全部行李了。半個月前她從學校像小鳥一樣跑出來的時候,期末考試的試卷上還留著余溫,她在考場上想的是去南方的事,想著衣兜里的那張火車票,答卷的時候常常走神,她幾乎等不到答完最后一門的最后一個題目了,當在試卷上看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句子,她差點兒就要借題發揮,把她將要去南方的美妙計劃寫到試卷上去了。臨行前,除去火車票,她的身上還帶了60元錢的盤纏,而現在這盤纏只剩下兩毛了,這兩毛錢正好可以讓她下火車后從濟南火車站坐1路公交車回到學校,她打算回到學校后再向一個家住校內的同學借上5塊錢,重新返回火車站,買張東去的火車票,回家過年。
就在一個月前,女孩剛過了20歲生日,有一個人跟她談起南方,遺憾地說:“你都20歲了,還沒有去過南方?!迸⒛贻p氣盛,不經過大腦,張口就賭氣地說:“我這個寒假就去紹興?!蹦莻€人說:“那可不是真正的南方?!迸]說話,心里更加不服氣地想:過了長江就是南方了。
于是期末考試還沒開始呢,女孩就跟家在浙江的一個同宿舍同學策劃著跟人家一起回老家,于是在學校里預定了半價學生票,因太著急要走,沒買始發車,而是買了時間相對較早的過路車,是站票。接下來她給自己家里的父母寫了一封半頁紙的信,簡單地說了自己的去向。那時候程控電話還沒有普及,手機聞所未聞,往家里打長途必須坐上半小時公交車跑到市里的郵電總局去打,非常麻煩,所以跟家里惟一的聯系方式幾乎就是寫信了,而女孩正處于叛逆年齡,不愿聽父母那些關于吃喝拉撒睡的瑣碎嘮叨,于是就懶得寫信,平時幾乎不跟家中聯系,雖然不是烽火連三月,她寫回去的家書也能抵萬金了,她只是在每個寒暑假按時扛著行李坐火車乖乖地回家去。但是這個寒假不同了,她敷衍了事地寫了封請假的家信,接下來她與全國人民返家過年的旅途相反,走得離家越來越遠了。那時候人們的觀念還沒有發展到春節出門旅游的地步,全國人民都歸心似箭地往家返,所以女孩在南下的火車上有逆流而上的感覺,這使她有點緊張和興奮,火車上人太多,她跟那個女同學一起單腿站著,一口氣從濟南站到無錫,在無錫才熬到了座位。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吃飯時,順便也讓這兩個女學生一起吃,倆人餓了,還想到這樣吃了別人的,正好可以省下自己本來就不多的錢來,多逛幾個地方,于是說了聲“謝謝”,埋頭吃起來,這樣不客氣地一連吃了人家三頓飯,一至吃到杭州。至于蒙汗藥和人販子之類,她們不曾見過和聽過,那是許多年之后才從電視上和法制小報上看到的。
女孩去了杭州和紹興,把多年以來從書上讀來的文字變成了活生生的感覺,她連照片都不曾照一張,滿腦子只是想著寫詩,一路借宿、吃小攤,有一次幾乎算得上露宿荒郊野外。半個月后,看到店鋪都在歇業關門,她才忽然想起要過年了,于是女同學留下來過年,她一個人買了返回北方的車票。
北方以一場大雪迎接女孩的歸來,火車站門可羅雀,公交車上幾乎只有她和售票員兩個人。等她回校借了錢,又重新返回火車站,坐上東去列車的時候,已經是年三十的下午三點多了?;疖嚿系娜烁倭?,幾乎成了女孩一個人的專列,這輛專列就這樣載著女孩從這一年奔向了新的一年,從年少輕狂莽莽撞撞地奔向不可知的成年,遠處隱約傳來的爆竹聲使她忽然有了倉皇之感。
女孩到家的時候,天已黑盡,家家在吃年夜飯,大街上空無一人。熱烈的爆竹禮花和電視里傳來的歡笑聲沖擊著她的神經,她頂著雪花,頂著硝煙,像穿了溜冰鞋那樣在雪地上打著茲溜往家的方向趕,她感到有些冷,就加快了速度。
女孩爬著自家樓梯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楊白勞躲債回來,就輕輕笑了。她敲開門來,覺得家中異常,鍋灶冰冷,妹妹弟弟出來相迎,爸爸在抽悶煙,媽媽看了她一眼,忽然大哭起來,是那種萬分緊張之后終于放松下來的哭。后來家里人對她說,她進門的那會兒,他們正商量著向紹興市公安局報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