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亨利教授的青島游,可以用“一路興致盎然,高潮迭起”一語來概括。他的相機鏡頭一個勁地獵奇著他們民族的那些原汁原味的凝固歷史,例如八大關里那座孤寂孑立的“花石樓”,例如從前的老舊“總督府”,例如一成未變的“天主教堂”,還有中山路上的那些鱗次櫛比的德國老建筑等等等等。老威廉每一次按動數碼相機的快門,都難掩其激動之情。你想,這些保留得如此完好的老德國建筑,如今仍能在異國他鄉堅守,不但補充了他授課案例上的蒼白,而且還叫他油然升騰起一種無上榮光的民族自豪感,作為教授德國建筑史的老威廉能不激動嗎?然而令其遺憾的是,相機卻總是刻板地記錄著目睹,難掩其背景——那些雄起的高樓大廈,還有高高的塔吊,烘托著過去式的老舊委瑣,又展示著將來式的新奇輝煌,這又讓老威廉意興闌珊了。原本,他還想帶孫子去瞻仰青島行的最后一個景點,也是他們家族行旅軌跡的一個重要站點——青島火車站的,此時也顯得毫無興致了。無奈,正學建筑設計專業的小勃特卻游興正濃,一個勁催促爺爺兌現諾言。而爺爺卻斷然拒絕,這令小勃特很有些糾結。此時,老威廉拿出一張已翻洗過無數次的其紙質仍有些發黃的照片,叫孫子看,意思是叫年輕人只在紙上溫習家族的血脈就行了,并交代孫子預定明天去北京的飛機票。
誰知第二天早晨,的士卻把老威廉拉到了青島火車站,坐動車。
一下的士,令老威廉沒想到的是,呈現在眼前的,居然又是原模原樣的老火車站。這叫老先生止不住稱起奇來,叫起好來。高興之余,老威廉倒又慶幸孫子的固執己見了。
是它,是它,就是它——瞧瞧,一點兒都未變!老威廉歡呼道,眼前的霧霾一掃而空,但見旭日東升,紅霞滿天,給他的白凈臉膛鍍上了一層火紅的霞光,人也頓時年輕了十歲。他抖動著手,一把扯過孫子,指點著那張發黃的老照片,叫孫子逐一比對那個眼前的和照片上的,喜形于色說,呵呵,鐘樓還是原來的,是不是?候車廳也是一點兒都不曾變化,是不是?勃特,你知道吧,這是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所設計的,都一百多年了,到現在還是如此地牢固如新啊,了得嗎?
是修葺過的,爺爺。孫子糾正說。
這并不重要。
爺爺,孫子突然詫異地問,為什么會一點兒都不曾變化呢?還有總督府,后面為什么要再建一個一模一樣的建筑呢?這個民族,真不可思議!
這樣不好嗎?老威廉說。
不好,孫子搖搖頭說,原封不動,只能印證凝固。一種凝固了的思想,與我們現在的世界格格不入。
你不喜歡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他們嗎?
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孫子說,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不應該重復。
你不了解這個民族啊,老威廉慨嘆說,他們很尊重歷史,又很自尊,還用一句著名的格言勵志: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更何況那是一段被侵略被壓迫被奴役的屈辱史。保留是為了教化。
只保留鐘樓,其他皆用現代建筑比襯,像左拉的《陪襯人》那樣,用卑微寒磣來烘托偉岸華美,彰顯一個民族“生活不息,前進不已”的倔強歷史,豈不是更具教化功能?而且還直接,一目了然。
他們喜歡含蓄。老威廉搪塞說。
進了候車大廳,老威廉的眼睛又是一亮,在行旅匆匆的攢動人頭中,他又見證了自己先輩的高瞻遠矚:候車廳高大寬闊,還有自動扶梯。咦,為什么會突兀冒出自動扶梯來呢?而當年的車站,從圖紙上看,是一個僅有一層的狹小候車廳呢。老威廉暗想,能讓小孫子知道這些悄悄變動,來繼續他們年輕人的否定思維,駁自己的顏面嗎?狹隘的自尊讓老威廉變得自私。他藏起了老照片,為了家族的榮譽。
爺爺,老爺爺的老老爺爺的年代,有自動扶梯嗎?
沒有。老威廉的眼角子一顫,心虛地瞅著自動扶梯,小聲應。
爺爺,當年的火車站,有地下通道嗎?
咦,你怎么知道沒有?
爺爺,你老愛把這些家族的光榮史掛在嘴邊炫耀的,忘了?
是嗎?
爺爺,站在站臺上,小威廉仰臉瞅著頭頂上的遮雨棚,驚奇地問,老爺爺的老老爺爺能設計出這樣寬大的無柱遮雨棚嗎?
不……能。回話又小聲。
瞧啊,遮雨棚還是清一色的太陽能電池板呢!小威廉驚奇地高聲發問道,爺爺,老爺爺的老老爺爺時代,不會有太陽能電池板吧?
……
老威廉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大江東去式的歷史進程,無情地嘲諷著自己思維的枯竭,但他沒有把自己的焦慮告訴孫子,只在心里慨然長嘆,一聲不吭地鉆進了車廂。
于是,和諧號動車風馳電掣,奔向明天,又鉆進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