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一大早踏著村前的羊腸小道,提著一籃子剛烤的煙葉走向霧靄靄的墳地。
他是去給父親送煙葉的。
父親十年前就走了,走的突然,什么話也沒留下。父親愛抽自家地里長的旱煙葉,波是知道的。
波是家里的老三,生他時饑荒年月已過,父親以為波會比兩個哥哥聰明伶俐,會出息個研究生、博士什么的。可是,波雖天生聰明,但經野風一吹,卻自由散漫,結果什么也沒給父親考上。
沒考上也餓不死孩子,承包的土地十個八個孩子是養得活的。波生性懶惰,整天吊兒郎當不好生過日子,只好買了一輛二手車拉腳。
司機最怕的就是酒后開車,波每次拉腳都是喝得爛醉,迷迷糊糊,暈暈乎乎,開車也沒有出個車禍之類的交通事故。村里人都說波大概有酒仙保佑。
拉腳掙的錢往往不夠波和狐朋狗友一頓喝的,父親也不指望波能撐起什么家業,也不去理他,任他瞎鬧騰。父親在東廂屋開了一間小賣部,地里的活也沒閑著,城里的兩個兒子還不時地給他個三百五百的,養活一個家還是綽綽有余。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地有山崩地裂,水有海嘯洶涌。凄慘的事終于還是落到了這個雖然不算順但也平靜的家庭。
那天中午,波跟一群人猜夠拳就要去南山拉石頭。他想再拉幾車就可以搬回家一臺21英寸的大彩電放到父親的小賣部里。酒鬼歸酒鬼,孝道還是有的。父親坡前屋后彎腰撅腚地辛苦,波是看得見的。
波含含混混送走了狐朋狗友,就拉開車門跳上停在小賣部門前的車。當時,父親在門旁的樹陰下乘涼,順帶看鋪子,看見車后面還有一個馬扎,父親怕被車壓壞,就幾步跑過去拿。酒鬼波全然不知父親在車后,借著酒勁猛然一個急倒車,父親沒有分辨就趴在了車底。
老大老二接到通知從城里回家時,父親早已默然離去。
當晚,村子里出奇地靜,靜得可怕極了。漆黑的夜也好像潛藏著某種殺機。牛、馬、羊、騾也仿佛不敢喘了大氣兒。
戰爭一觸即發。村里人都覺得,老大老二不把畜生波剁巴剁巴祭父親,那一定不算爺們兒。后來,還是住在城里的大伯在這個家族的份量重。大伯硬是把硝煙壓了下去。該送殯送殯,該上墳上墳,讓個三七五七百日的墳也平安過去。
每次上墳,老大老二都從紙扎鋪里買樓、買車、買豪華家具、轎車、衛星導航,還買摩托羅拉開通全球通,但就是不買童男童女。弟兄倆想燒波侍侯爹。
父親的死讓整個家族的人就像集體吃了減肥藥,都清瘦了。波也變了,變得少言寡語,每天拼命干活,那輛該死的車也燒掉祭了父親。從此,更是滴酒不沾。波只弄著父親留下的小賣部過日子。小賣部的價格是全鄉最低的。
有一年,村里干部換屆選舉,波竟然被村人推選上了村支書。此事在村里一下便炸了營。就像當年波無意中軋死了父親。后來,有人就說了波競選的理由———波怎么幫孤寡老人往地里運肥、種地,怎么把村里的路修得整整潔潔,怎么給村里沒錢交學費的孩子交了學費……波令人刮目相看。
盡管如此,波還是不愿干村支書,但村里人不讓,卻非要他干。大家說,人都吃五谷雜糧,誰沒犯過錯誤,波已經知錯改錯,又為村里做了那么多好事,這支書就得波干。拗不過鄉親們,波也就成了村里的支書。
波又想起了大伯當年罵他的話:“躺下是一具尸體,站起來就是一條硬邦邦的漢子!”他想,干就干吧!
波在父親墳前擺好散有香味的煙葉,凝視著父親的墳頭,默默地期待著父親的在天之靈,能夠原諒他當年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