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有月亮的晚上。
有月亮的晚上,吃過晚飯后,媽媽就坐在院里望著月亮呆呆地看。我知道,媽媽在想我們的爸爸。
爸爸在南方的一個城市打工,離我們這里非常遠。爸爸臨走那天晚上,月亮也是這么亮,這么圓,像個大白瓷盤子。我問爸爸在那里做什么?爸爸說,當建筑工,蓋大樓。我說,我要去看你蓋大樓,還要看看城里的高樓,還有汽車。
爸爸說你還是個小孩子,長大后再去吧。再說,路太遠得坐一天火車。我說,我還沒坐過火車呢,就是坐幾天我也坐不煩。
爸爸還是不答應,他抱起我親一下,胡茬子扎得我臉生疼,我沒有躲開,心里反而暖烘烘的。
爸爸一走就是一年,過年才回來一趟。一過初五爸爸又走了,爸爸走時,媽媽拎出臘肉、炸豆腐等等年菜,把爸爸那只大帆布包塞得鼓脹脹的,像孕婦的大肚子一樣。
爸爸拍拍帆布包,問媽媽:“你怎么讓我帶這么多好吃的?”媽媽笑一笑說:“讓你別忘了我們唄?!卑职终f:“我怎能忘了你們?”
爸爸走后,我問媽媽,為什么爸爸要跑那么遠去打工呢?媽媽回答我:“傻孩子,你爸爸那是給咱們掙錢哩?!蔽也幻靼讙赍X干嘛非要跑那么遠,一年才回來一趟。在家就不能掙錢嗎?媽媽不就在村里一個家具廠上班嗎?
看我一副懵懂的樣子,媽媽笑笑:“要想掙大錢就得到大城市去做工哦。你看看我,一天干十多個小時,一天不耽誤一個月才能掙一千多塊。你爸爸一個月能掙五六千塊呢?!?/p>
我不明白同樣是做工,爸爸怎么掙那么多?怪不得村里的大人,尤其是男人們都背上行李,拎上包,就像我爸爸那樣到城里打工去了。原來城里遍地黃金——我記得大人們說過這樣的話。
自從爸爸去城里打工后,每當月亮升到天上,媽媽電視也不看了,就坐在院里望著月亮發呆,后來我才知道她是想爸爸了。這不,一晃,爸爸離開家都有大半年了。爸爸是正月走的,中秋一過,一年不就過去了大半嗎?
我也想爸爸了。
爸爸在家時,他下地回來,時常給我帶幾只螞蚱或者鵪鶉什么的。有一次還逮到了一只黃鸝鳥。他用高粱秸編了一只鳥籠,將黃鸝放進去,掛在院里的槐樹上。那天,我抓一把小米要喂黃鸝。爸爸剛把鳥籠從樹上取下來,小黃就撲過去把鳥籠踩壞了,黃鸝飛得無影無蹤。小黃是條小狗,我非常喜歡它,可它卻踩壞鳥籠讓黃鸝飛走了。我很生氣,想踢小黃一腳又舍不得。媽媽安慰我:“這下黃鸝自由了,天上才是它的家呀?!卑职植[起眼,慢悠悠地念道:“兩只黃鸝鳴翠柳——”我馬上接腔:“一行白鷺上青天?!卑职止匦α?,直夸我聰明,我心里美滋滋的。媽媽說,小孩子就要從小培養。爸爸說,那倒是,我還指望著咱兒子長大出能耐哩。你說不是呀兒子?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望著爸爸笑。
如今,這些都變成了夢,一個五彩的夢呵。
我喜歡做夢。有時在晚上做,有時又在白天做。比方說吧,我望著藍天就會想象自己變成一只小鳥,拍動著翅膀在上面飛,隨意地飛,飛得又高又遠,一直飛到天那邊。天那邊是什么呢?我真想去看一看。有時,我又想象自己開著飛機在天上跑,又好玩又過癮。
一進臘月,媽媽就開始朝我和姐姐念叨,說爸爸快回來了。當媽媽開始準備年貨時,我就掰著手指數天數。十二,十三,到了臘月十四,該買豬肉了,媽媽就騎上自行車往集上趕——往年,這都是爸爸干的活兒呀。二十那天,媽媽蒸了幾鍋干糧,有饅頭,棗糕,還有糖包。我頂喜歡吃棗糕了,聞著它甜滋滋的香味,仿佛連清冷的空氣都是愉快的;二十三,灶王爺升天,媽媽一大早就準備供品,說要先把灶王爺的嘴堵住。我問她,堵灶王爺的嘴干嘛呀?媽媽說,免得他上天后說咱家的不是。我拍著巴掌嚷嚷:“哎哎,灶王爺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也貪嘴吃呀?”媽媽白我一眼,說,別瞎說,一邊玩去!她一邊在灶王爺畫像前擺供品,一邊念叨著每年都要說的那句話:“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此時媽媽的眼神里閃出一絲渴望,她是在牽掛爸爸吧。想象著爸爸似在高高的天上干活兒,我也捏著一把汗,害怕有一天他會從上面掉下來。
爸爸終于回來了。除了給我和姐姐帶回來許多好吃的,又給姐姐買了個漂亮書包,給我買了幾樣玩具。其中我最喜歡那架遙控飛機,安上電池,爸爸一按搖控板,它就嗡嗡地飛起來,像大肚子蜻蜓在院里轉圈,讓它爬高就爬高,讓它什么時候落下來就什么時候落下來,非常聽話,可比蜻蜓聽話哦。又神奇又好玩。爸爸真好。爸爸在家真好。
晚上睡覺,我就把飛機摟在懷里。姐姐笑話我,我說:“我怕它半夜飛跑了?!?/p>
爸爸在家的日子,媽媽的臉頰總是紅撲撲的,像夏天的雞冠子花,話也多起來,家里一天到晚都能聽到她的笑聲。有時,她還哼一首歌兒,這讓我想到那只飛走的黃鸝。媽媽還說,今年她要多做點年菜,讓爸爸多帶走一些。
爸爸還給我們做薰魚,是他從南方學來的。在院里點燃一堆鋸沫,將幾條用鐵絲串起來的魚吊在上面,慢慢地薰。鋸沫燃燒時發出的氣味很好聞,不大會兒,魚的香味也出來了。我和媽媽還有姐姐就圍在旁邊看,媽媽說,這讓她想起小時候和伙伴們在田里用茅草燒螞蚱和知了吃??吹綃寢尩难劬Χ及l亮了,我就知道那該有多好玩了。我沒有這樣玩過,只是在家看電視,打游戲。
媽媽對爸爸說:“得空兒我也去你們那兒看看吧,還是大城市好。”
爸爸說:“那當然嘍,人家那可是沿海開放城市呀。唉,其實也沒嘛大意思,除了高樓,就是數不清的人,數不清的汽車,亂糟糟的,有嘛好呀。要不是為了多掙倆錢,我才不在那兒待哩。待一天都煩!”
我不明白爸爸的意思。平時,大人們不是總對孩子們說:“好好學習呀,將來考上大學,去城里上班!”既然一個人成了城里人才算出息了,可怎么爸爸又說不喜歡城市呢?唉,大人們說的話,很多時候會讓我迷迷糊糊的。大人的心思,怎么就那么復雜呢?
后來,爸爸又勸媽媽說:“蘭蘭,雖說咱們不常在一起,你在家里也吃了不少苦,但日子還過得去呀?!?/p>
我看到媽媽眼圈紅了。媽媽點了點頭:“這倒是,如今花項忒大,掙的多花的也多,手頭總不寬裕。就說村里過喜事隨禮吧,今年又漲了?!?/p>
爸爸問漲到了多少?媽媽把嘴一撇,說:“頂少也是一百。人家做生意有錢的,還有隨大幾百上千塊的。哼,都是他們把價兒抬上去哩?!卑职终f,沒錯,人一旦有錢了就都想露個臉唄。媽媽笑笑說:“你要不出去干,咱日子還真不好過哩。妞妞過幾年就該上大學了,得為她攢點錢?!辨ゆぞ褪俏医憬?。
“嗯,那倒是。咱盼著妞妞能上個好大學?!?/p>
此時的爸爸媽媽是那么的親密恩愛,我喜歡他們這個樣子,更喜歡家里這種樂融融的氣氛。我多么希望爸爸不再離開我們呵。
然而,一吃過初五的餃子,爸爸就要走了。
臨走這天晚上,媽媽和爸爸吵了一架。
是因為媽媽看了爸爸手機上一條短信。媽媽把手機用力摔到床上,媽媽發火了。
爸爸向媽媽解釋:“我和她只圖互相有個幫襯,你別想多了?!?/p>
“你還繼續騙我呀,是不是?你還好意思說?” 媽媽沖爸爸吼道。
“這是真心話,蘭蘭?!卑职钟行┯懞冒愕卣f,“她對我再好,在我心里也代替不了你。唉,沒法兒的事兒——”
“怎么就沒法兒呢,你光想你自個兒了,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接下來,滿屋都是媽媽嗚嗚咽咽的哭聲。爸爸一聲不吭地坐在沙發上,只是垂著頭不停地吸煙,屋里煙味大得嗆人。
我和姐姐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們從來沒有這么爭吵過。那么溫和的媽媽,這會兒竟然變得像咆哮的獅子一樣可怕。
雖然他們的話我大多不理解,但明白爸爸在外面和另一個女人好上了。想不到啊,平時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事情,竟然發生在我們家,發生在了爸爸身上??砂职植皇谴罄习?,怎么也做這種事兒呢?
再后來我困得受不了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是伴著媽媽的啜泣聲入睡的。
我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不哭的,更不知道她是否原諒了爸爸。我感到這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場夢。我又多么希望這真的是一場夢呀。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我的爸爸,我親愛的爸爸,竟然背著媽媽在外面和另一個女人胡搞。我覺得爸爸一下子陌生起來了。我不知道從前那個他和現在這個他,哪一個才是我的爸爸?我愛他,又恨他。我想,這個世界怎么竟是這個樣子呢?第一次,這個世界在我眼里不再那么純凈了,就像藍天上忽地飄來了幾片灰色的云彩。原來,這世上有的東西是不可信的。大人們的話也不可信。
我心里難受極了。
第二天早晨,我看到媽媽的眼睛又紅又腫,臉上還有淚痕。爸爸這天就要走了,媽媽依然來到廚房給我們做早飯。
看到媽媽忙碌的身影,我心里又快樂起來。莫非,媽媽和爸爸和好了?是媽媽原諒了爸爸呢,還是爸爸答應她不再和那個女人好了?我自然往好的方面去想。我甚至還想,也許,昨晚上的確是我做了一個夢。是呀,爸爸怎么能這樣做呢?爸爸是我最敬重的人,他怎么能做那種不好的事情?
早飯后媽媽拉著我,把爸爸送到了村北的馬路邊上。爸爸從這里坐公交車去縣城,再從縣城坐火車去南方那個遙遠的城市。
汽車駛過來了。爸爸抱起我,又在我臉上親了幾個。我再一次享受到了那種癢酥酥的感覺。這真是一種美妙的享受啊,我多么希望爸爸一直抱著我,親著我。然而,爸爸還得要離開家,只有離開家,去到那個遙遠的城市才能掙到大錢。
回到家,媽媽就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嗚嗚地哭起來,她哭了許久。
媽媽為什么哭,是不是還在生爸爸的氣呢?;蛘?,她不忍心讓爸爸離開吧。我希望是后者。
一出正月,地上就很難見到雪的影子了,暖風吹來了泥土復蘇時那種好聞的氣味。到處都是小鳥的鳴叫。春天真的來了。我們這里的春天非常短暫,當杏花桃花一凋謝,夏天就樂呵呵地來向人們打招呼了。
夏天里,每當有月亮的晚上,媽媽自然就對電視不感興趣,扯上小板凳,坐在院里望著月亮呆呆地出神。
這時,我也喜歡在院里玩耍。我不明白月亮為什么那么討人喜歡;月亮總是一聲不響地陪伴著一茬又一茬的人。我聽爸爸說過,世上的人都是一茬一茬的,就像菜畦里的韭菜,割了還長,總也沒個完,沒個了。
“媽媽,你在想爸爸嗎?”
媽媽的神色有些慌亂,臉也灰得可怕,目光呆呆的。她朝我點點頭。我說:“爸爸不是那種人?!彼泽@地望著我,望了許久,我看到她眼里有淚花在閃爍?!皩Γ惆职植皇悄欠N人?!彼f。眼里跳出一絲亮光,但很快又熄滅了。
“爸爸是個好人!”
“對,你爸爸是個好人!”媽媽說著,撫摸著我的頭。什么東西砸在了我頭上,濕漉漉的,一滴又一滴。一抬頭,看到媽媽眼里汪滿淚水。見我看她,媽媽趕忙別過了臉。
我就抬頭,望著明光光的月亮。爸爸也能看到月亮吧?于是,我就在心里對月亮說,月亮呀月亮,你能不能對我爸爸說,就說我很想他,媽媽也想他。讓他早一點回來呀。
月亮沒言聲,還是那么默默地望著我。不知道它聽到了沒有?
“爸爸快回來了吧?”我問媽媽。我多么希望爸爸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呀,就像唐僧每每遇到危難孫猴子就及時現身一樣。我喜歡孫悟空,覺得他很了不起。
媽媽盯著我,想了想才小聲說:“等著吧,等月亮再圓六次,你爸爸就回來了。”看到媽媽眼睛里閃出一絲亮光,我的心也一下子亮堂了。
我仰起臉來,盯著月亮看。又大又圓的月亮離我們非常近,就像一只大汽燈掛在那棵大槐樹樹梢上。倏地,月亮變成了爸爸的臉,是那張我再熟悉不過的笑臉啊。爸爸在朝我呵呵地笑,他的笑依然那么爽朗和親切。
自從爸爸出去做工,建鎖叔來我家的次數多起來。他來了就幫媽媽干活兒,什么都干。夏天,幫媽媽收麥子。秋天,又幫媽媽掰玉米,然后,再用他家那輛客貨兩用汽車,把玉米拉回家。有時在我家吃飯,有時干完活就走。
我很喜歡這個大個子叔叔。別看他長得黑不溜秋的,兩只眼睛卻格外明亮,有神。他很會講笑話,還沒講上幾句呢,我和媽媽就禁不住咯咯地笑起來。他也時常給我帶點好吃的,不是馬上給我,而是兩手捂在一起,搖一搖,朝上面吹口氣,數完一二三后,猛地張開,不是一把糖炒栗子,就是幾個大個核桃,就像變戲法,真有意思喲。他家在村北開個加油站,非常有錢,但他對人很親切。
這天,建鎖叔一來我家,也沒有和我說話,就往我手里塞了一只蘋果,然后就急匆匆朝屋里走去。
這天晚上,他和媽媽談了好長時間。起初,他們的聲音非常小,我一句也聽不清。但后來,媽媽的聲音開始大了,也急促起來,像是和建鎖叔爭執什么。我聽媽媽說:“沒那事兒,別聽人們瞎說。寶山不是那種人!”
我不明白屋里發生了什么事情,但隱約覺得和爸爸有關??蛇@事兒與建鎖叔有什么關系呢?再說,媽媽說得對,爸爸不是那種人!
建鎖叔是一邊嘆息著,一邊離開我家的。大人們的心思,我終究鬧不懂。
建鎖叔再次來我家,是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天又悶又熱,抓一把空氣似乎都能攥出水來。這天,不知什么原因,媽媽沒去廠里。
媽媽和建鎖叔低聲的說話聲,伴著電扇的嗡嗡聲從客廳傳出來。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想走進去,又不敢。后來,我聽到了媽媽的抽泣聲。我的心揪了起來。我走近屋門,隔著竹簾我聽到媽媽邊哭邊說:“他還不是為了我和孩子,才跑那么遠呀——”
建鎖叔走后,我趕到屋里,看到媽媽正趴在沙發扶手上抹眼淚。我問她怎么了?媽媽抬起頭,使勁揉揉眼睛,說她心里難受。我問她怎么難受?她說:“你還是小孩子,你不懂。”她的嗓音有些喑啞,鼻子也像給堵住了。
是的,大人的事兒,我總是弄不懂。為什么只有城里的錢才好掙,為什么媽媽總說錢不夠花?還有,建鎖叔為什么又對我和媽媽那么好呢,他和媽媽總有說不完的話;可今天,他為什么又讓媽媽哭了呢。這些,我都不懂得。唉唉,大人的事情怎么這么難懂呢?快快長大吧,長大了我就明白大人的事兒了。
此后幾天,建鎖叔再沒有來過我家。白天,媽媽照舊去上工,晚飯后就坐在屋里沙發上看電視。她愛看那種長長的電視劇,上面的人哭,她也跟著哭。上面的人笑,她卻不笑。有月亮的晚上,就坐在院里望著月亮想心事。
一天晚上,二嬸給我們送來幾只大包子。二嬸的臉很白,像涂一層白粉兒。人卻很熱心,我們兩家關系非常好。二嬸先拿一個包子遞給我,我咬一口,一股茴香的清香鉆到了我鼻子里,也飄到了空氣里。真好吃。
媽媽說,打死我也沒想到,寶山會那樣做。你說我該怎么辦呀?二嬸笑了笑說,你別太往心里去,如今誰還在乎那個咧?只要他還顧家,你不妨睜只眼閉只眼。
媽媽說:“說起來是這么個理兒,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闭f完,長長地嘆一口氣。天很黑,我看不清媽媽的臉。有蛐蛐在墻邊吱吱地叫。蛐蛐一到晚上就叫,卻看不到它們的影子。為什么白天不叫呢?它們不睡覺嗎?
幾天后,媽媽就去南方那個城市找爸爸去了。她沒有帶我和姐姐。她說你們不能去,南方太熱。白天,我和姐姐就和二嬸家的婷婷一起玩。我們看電視,打游戲,還在院里捉迷藏,玩爸爸買的那個小飛機。婷婷愛跟著飛機跑,在院里轉來轉去。晚上,我和姐姐就住在二嬸家。二嬸總是給我們做好吃的。
媽媽回來后,完全像換了一個人。我問她那里最高的樓多高呀,快夠到天了吧?汽車是不是多得像螞蟻爬?
媽媽只是搖頭,不說話,臉也繃得很緊。才十多天工夫,像老了好幾歲。眼角處堆起細密的皺紋,像風干的餃子皮。人也瘦了一大圈。
我不知道媽媽這是怎么了?
媽媽對二嬸說,那女人對她出乎意料地好,一見面就一口一個姐姐地叫,還做了一大桌子菜,說是為她接風。人家這么客氣,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在路上準備好的一肚子難聽話一句也說不出了。
二嬸咯咯地笑了?!霸趺催@么稀罕哩,真有意思。嘿,這女人,臉皮怎么這么厚呢?!?/p>
媽媽又告訴二嬸,那女人在工地上做飯,長得非常漂亮,人們叫她“工地西施”。媽媽怕爸爸的魂兒被那個漂亮女人吸了去。完全有這種可能呀,因為我覺得那女人就是一個女妖,而女妖是吸人魂魄的。我聽大人們講過這方面的故事。我害怕極了。
二嬸說:“不會吧,都奔四十的人了,他能舍得下你和孩子嗎?再說他那么年輕,一年到頭身邊沒個女人——”
“男人們都是喜腥的貓唄?”媽媽說,又嘆一口氣。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月亮為什么不天天在天上呢?它在和人們捉迷藏嗎?
二嬸笑了笑,兩只白白的手在膝蓋上用力一拍:“可不是唄,這總比在外面找那種‘賣’的女人好吧?”
我聽不大懂她們說的話,更不明白什么是“賣的女人”。
我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也是那么亮,只是后來隱到了一片云彩后面,于是院里的一切又像罩在了灰暗的霧氣里,空氣又潮又熱。一只夜鳥在槐樹上鳴叫,聲音卻是喑啞的,像讓水汽打濕了。
雖說二嬸經常來寬慰媽媽,但媽媽還是高興不起來。
如果爸爸不去外面打工,那該有多好!
媽媽天天都在盼著爸爸回來。爸爸回來了,爸爸才屬于她。當然,爸爸回來了,爸爸也就屬于我了。
媽媽說,不是過去一個月了嗎?當月亮再圓五次的時候,你爸爸就回來了。
每當月亮圓了的時候,我就來到院里,仰起臉盯著明光光的月亮。媽媽也來到院里看月亮。
有時候我恍然看到爸爸和另一個女人親熱,電視上就經常有這種畫面。那個女人很漂亮,但我很討厭她。我就時不時地發脾氣,有一次拿起小板凳朝小黃扔去。小黃嗷地大叫一聲跳到了一邊,哀怨地望著我,像是在問,我哪做不對啦,你砸我?有時,我又像貓一樣窩在沙發里,一坐就是老半天,一句話也不想說。媽媽以為我病了,手伸到我額頭上,說你也不燒呀,到底怎么回事?這時,一直含在我眼里的淚水撲簌簌滾下來。我說,媽媽,我恨爸爸,我恨他呀。其實,這哪是我心里話呢?我是恨那個女人,我恨她奪走了我的爸爸。
天漸漸變涼了。樹葉開始一片一片地往地上落。風擦過樹梢,發出的聲音像幾十個人在同時吹氣。月亮白得像一個大雪團,月亮是被秋風吹白的吧。
就在這個秋天,爸爸出事兒了。爸爸從十二層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爸爸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工地上派人將爸爸送了回來。
爸爸走時活生生一個人,回來卻變成了一個小木匣兒,上面蓋著用黑布挽成的花兒。這就是爸爸嗎?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爸爸嗎?我又覺得自己是做夢。爸爸臨走時還抱了我,親了我,我不信爸爸真的死了。
媽媽把小木匣緊貼在懷里,像抱著一個嬰兒。媽媽哭得昏了過去。
我也哭,用手抓著那個小小木匣子哭。我的聲音很大,我要讓爸爸聽到,那樣他就會從里面出來的。是呀,爸爸怎么會死呢,不會的。這是一個夢,一個夢啊。
送爸爸回來的人中,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阿姨。后來,我聽人說她就是那個“工地西施”。
她果然好看。不胖不瘦,臉蛋紅撲撲,尤其是那雙眼睛,因為剛剛哭過,更像熟透的櫻桃般飽滿好看了??瓷先ヒ葖寢屇贻p一些,怪不得爸爸喜歡她。
我不喜歡她,再漂亮也不喜歡,正是她奪走了我的爸爸。她是個女妖,我真想把她趕走。
我家得到了幾十萬元的賠償。媽媽說,這些錢是用爸爸的命換來的。和媽媽一樣,我心里也難受得要命。我暗暗地發誓,這錢我一分也不花,可我能做得到嗎?
安葬了爸爸,那個女人就要和公司來的人一同回去。
媽媽讓我叫她“阿姨”。我不想叫,可又拗不過媽媽,真沒辦法,我就叫了,但聲音很小。
她俯下身,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聞到了一股香氣,不知是從她臉上還是頭發上散發出來的。媽媽身上就沒有這種香氣,只有家具廠那種總也洗不凈的油漆味。這讓我想到了爸爸,爸爸身上有一股煙味。我喜歡這種氣味,和這女人身上的香氣一樣喜歡。只是,往后我再也聞不到爸爸身上那種煙味了。想到這個,我心里難受極了。
那個女人,撫摸著我的腦袋,說我長得很像爸爸,尤其是那雙眼睛,又黑又亮,非常像。嘴巴也有些像。你說是不是呀?她問我。我怔怔地望著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她又對媽媽說,我爸爸是個非常好的人。我覺得她說得很對,爸爸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怎么,我不再那么恨她了。是因為她說爸爸是個好人?還是因為她的目光竟是那么親切,不像女妖了?我也說不清。
接下來,發生了這樣一幕:媽媽主動拉住了那女人的手,對她說:“大妹子,這幾年多虧了你照料他爸?!?/p>
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這樣做?她不再恨她了嗎?
那女人擦擦眼上的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像是一直等著媽媽說這句話呢!
第二天晚上,建鎖叔來到了我家。爸爸的葬禮是他跑前跑后地張羅的,媽媽對他說:“建鎖呀,多虧你幫忙,還墊了不少錢?!苯ㄦi叔說:“你說這話咱就遠了,我不幫你誰幫你呢?!眿寢屌D出一絲笑,說:“等賠償款下來了,我就還你?!?/p>
建鎖叔一怔,然后,抬手在自己臉上輕輕拍一下:“你臊我呀,蘭蘭?”媽媽說:“我心里念著你的好哩,可我就得還你。”
建鎖叔問媽媽為什么,媽媽說:“你也有個家呀,我不想——”
建鎖叔兩只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搓著,說:“你還是好好想想吧,蘭蘭,我會一直等著你——”
媽媽搖了搖頭,搖得很沉重。建鎖叔“唉唉”地嘆息了兩聲,然后就坐在沙發上,兩腿并攏在一起,默默地吸煙,一根接一根地吸。因為緊縮著身子,比媽媽還矮了一截兒。
建鎖叔離開我家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像往常一樣,他彎下腰,摸了摸我的臉蛋,夸我是個乖孩子。雖說我對他印象不錯,但總是找不到爸爸撫摸我親我時的那種幸福的感覺。是呀,我的心里只有爸爸。
我非常想念爸爸。我覺得爸爸沒有離開我,他又出遠門去了。此后,每當月圓的晚上,我和媽媽依然喜歡來到院里,久久地望著月亮看。
我覺得爸爸沒有死。爸爸住在月亮上面。媽媽也會這么想吧,要不,她怎么還是喜歡看月亮呢?
爸爸也在看著我們吧?
我想問媽媽,又怕媽媽傷心。
我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也懂事了。
人們都喜歡大月亮吧?明光光的月亮掛在天上,真好!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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