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踏著月色回家。我的手里,高高擎著一枝杏的花枝。花還未開,滿枝紅碩的花蕾,含羞凝睇,正是美人初艷的模樣。
我擎著她們,像擎著一面仲春的旗幟,穿過二月半里滿世界月光的芳華,飽滿的花蕾旗徽灼灼,與高遠的滿月遙相傳情。
我不必回答行人們疑惑的目光,更不必回答身旁那只黑色大狼青狗的詢問。今夜,我領著春色回家,那春色就是我的。今夜,我與這春天的花枝同喜同悲,我便與這花枝一般,是屬于春色的。
這枝花自西山的邊上來。那里,有萬畝杏林正著花。萬畝,多么浩大隆重的花事。點點花蕾,擠擠挨挨,你喊著我,我應著你,這一枝比著另一枝,這一樹牽著另一樹,從山腳迤邐而來,直鋪排到村里人家的墻邊。走在這樣的杏花煙海中,設若是宋子京,不也會嫌那句?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有些單薄輕俏么?
杏林屬于農人。這個時節,在林間穿梭忙碌的,是村里最有技術的巧媳婦和最勤謹的莊稼漢子。于他們,對一場花事的矚望,其實就是對一季收成的矚望。所以,必須趁著時令,把多余的枝條子打掉,才能保證留下來的,有更好的陽光、更足的養分供給。于是,一些花枝,即注定了此春的殤逝。
我不知道,那一雙雙或纖巧或粗壯的手,在手起剪落的一刻,有沒有一絲顫栗。也許不該有的。一顆沒有硬度的心,就沒有能力柔軟。愛需要硬度,美需要硬度,而養育一季收成更需要硬度。
但我知道,其實,這山下的農家,都有擺插花的習慣。一個被孩子吃空的罐頭瓶,一個被擱置的粗瓷碗,一個前天還在用的口杯,一個祖宗傳下來的梅瓶,都可能是鮮切花的家。那鮮切花,也真夠鮮的,前一分鐘還長在杏樹、李樹、桃樹的枝頭。轉眼光景,便浸在這灌滿清水的瓶瓶罐罐里,擺在窗臺上、梳妝鏡前或庭院里陽光最好的地方。
我喜歡這樣的插花,更喜歡這愛插花的人。因為這樣的美,樸實淳厚,滿是皇天后土的味道,滿載原始的詩意。
我相信美起源于勞動的傳說。有一天早晨,倉頡拿著一根小木棍在谷子地里干活,他抬頭看見太陽含情脈脈地從東方升起來,心靈為之一動,于是隨手在地上畫下一個“旦”,從此誕生了偉大的中國書畫藝術。“樂神”倫伶斷竹而吹的故事,也是發生在一次伐竹的勞作中。
是誰發明那最原始的插花藝術的?一定就是一個巧手的婦人或勤勞的漢子。原本,果樹修剪下的枝條是供柴薪之用的。可是,那天突發慈悲,把一枝杜梨的花枝揀回家,放到了那個破了小口的陶缽里,并隨手添了一瓢水。完了,就去忙別的,很快把這回事忘掉了。直到第二天,不經意間發現,陶缽里正怒放著滿枝的潔白,隱約的花香洇滿了整間窯洞。
今夜,我擎一枝花枝在手。仿佛那古老的陶缽里的芳香,乘著月光,一絲一絲飄來,盈滿我的衣袖,穿越我的肌膚,進入五臟六腑。
那果樹上多余的一枝啊,也許天意早已注定,你的此生沒有春華秋實之圓滿。可是,一只缽、一瓢水,居然也成就你的驚世華章。而自此以后,家不再黯然無色,生命不再枯寂無香。
我告訴自己,為那多余的一枝,常備一只缽一瓢水吧。
(選自《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