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國慶,氣氛自然不同一般,各頻道電視爭相播放戰爭題材類片子,父親拖著重病的身體,堅持坐在電視機前,癡迷地看啊看,誰也別想換頻道。父親的耳朵越來越背,卻嫌戴助聽器麻煩,電視一打開,音量都在震耳欲聾的段位上,每遇炮火紛飛的片段,每一間屋子里都回響著槍彈和飛機大炮的巨響,仿佛戰場就設在家里。父親雙目炯炯有神,在他的眼里,硝煙散處,定是英雄的那一代人偉岸的身影,而在這些偉岸之軀的后面,又有多少像父親這樣默默付出、一生堅守的兒女。
1948年,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14歲的父親毅然離開左云,加入共產黨領導的蒙綏軍區45團,走上了革命道路。
之前,父親曾斷斷續續讀過兩年私塾,因家貧交不起學費,只好在放羊時站在私塾窗外偷聽偷學。到了部隊上,居然算小有文化,加上在家放牧牛羊練就的騎術,被挑出來做了首長的通訊員。槍林彈雨中,小小的他身負使命,騎馬往來于戰場內外,令人稱奇的是,除了隨部隊急行軍時雙腳打滿血泡外,竟然從未負過傷,即便在1949年秋京包鐵路沿線鼠疫鬧到人人自危無人敢出門,父親作為一名通訊員,帶上特別通行證仍像以往那樣外出執行任務,卻未染恙,可謂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被冠以福將之名。
除了送信傳口訊,父親還從距駐地20多華里的地方為部隊背過雷管炸藥,這是一項既需膽量又需心細的工作,弄不好,自己首先得粉身碎骨。父親從未失誤過,每次都順利完成任務。一次,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首長派出執行一項重要任務——押運巨款。隨領導到達北平后,父親興奮不已,和我們今天的大多數孩子一樣,這個地方令人向往。住了幾天后,父親接到任務。相信領導每次派一個孩子去執行一項特殊的任務都是經過慎重考慮的,真可謂棋高一著,出奇制勝,而父親用他的實際行動證明了這一決策的正確性。當他和另一人到了國庫,看見鈔票如印刷廠的報紙樣一捆捆垛了多半間房子時,才知道自己這次到北平干什么來了,不由緊張起來。押運的人加上父親也只有兩個人,而且互相誰也不認識誰,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好。兩人坐悶葫蘆火車押鈔,吃住都不離地方,一路有驚無險,人毫發未損,錢分文未缺,圓滿完成任務。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跟隨部隊首長赴歸綏安排國共兩方面軍的合并后勤事宜。當時歸綏尚未正式解放,街上常常有國民黨少數頑固分子向我方人員打黑槍,部隊下令非緊急或特殊任務不得外出,父親卻不害怕,依然冒著被打黑槍的危險隨時出入,送達一些重要文件。首長問他怕不怕,套用一句電影里的臺詞——父親回答,怕死就不當共產黨員了。15歲的父親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娃娃兵,以為一參軍便是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就是一名共產黨員了。之后不久,他被批準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成為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的第一批團員。那年父親所在的部隊只批準了兩人,全軍大約只有十幾人入團。
讀書是父親最大的愛好,不論行軍打仗、執行任務,還是閑暇之余,他隨身的行裝內,總能掏出紙墨書筆,隨時隨地抓緊一切可以學習的機會,自學語文和算術。全國解放了,首長鼓勵這個娃娃兵去考工農兵速成中學,說將來畢業可留當地亦可回部隊繼續報效祖國。參軍前,父親的理想是當個老師,目標真是上中學。現在情況變化了,對學習的熱愛使他不滿足于上中學,還想要上大學。盡管只有兩年并不連貫的私塾基礎,想考中學都是異想天開,但父親是個不畏懼困難的人,首長的鼓勵,更加深了他的信心。經過刻苦學習,父親終于考取了工農兵速成中學,位居榜上最后一名。對于這樣令人驚喜的結果,父親一直懷疑是首長為他走了后門,屬學校破格錄取。窮孩子終于堂皇跨入了學堂,父親從此踏上求學的道路。
學校里,父親所在的班級共有40余人,文化程度參差不齊,大部分小學已畢業,還有個別上過中學的。總的看來,父親的確是基礎最差的一名學生,但部隊學到的作戰風格和養成的思維習慣使他首先分析判斷著自己的優勢:年輕、記憶力好、不怕苦、不畏難、細心……羅列出一大堆特點后,父親信心滿懷制定出了詳細而周密的學習計劃,其實也只有一條,卻非常有效,即擠時間補舊學新,時間是這樣擠出來的:中午有約2小時的休息時間,擠出1小時,星期天可擠出10小時,一周約20小時,一年下來便是1000小時左右的時間,不光如此,寒暑假時,所有的時間都可充分利用。計劃簡單實用,但貴在堅持。父親不僅做到了,而且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又事半功倍的學習方法。四年后,從工農兵速成班出來的父親考取了武漢大學,是班里6名考上大學的同學中的一名。
接到大學錄取通知后,父親向部隊首長作了匯報,這四年,父親作為一名軍隊調干人員,一直是全免費學員,學雜費、生活費均由部隊負責,他沒有辜負部隊對他的培養。而此后的又四年大學生活,所有費用依然是部隊為他提供。不難理解父親何以又立志要做一名紅色專家的革命理想了。
在武漢大學的校園里,父親有幸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雖然只是操場上短短幾分鐘的一次瞻仰,卻令那些學子們終身難忘。父親常常為我們講訴這段激動人心的歷史,不厭其煩地訴說見到毛主席的全過程,描述著同學們歡呼雀躍的場景,重復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父親這一代人的生活雖然貧窮,但精神卻是那么富足。
大學畢業后,父親被分配回雁北水利局,適逢大同建設冊田水庫,于是又來到冊田,從勘察設計到施工管理,樣樣參與,一干八年。
八年里,父親起早貪黑,吃住都在工地,工程施工緊張時,連續十幾個夜晚睡在工地,不僅如此,在干好本職工作的同時,他還積極熱情幫助其他工作中遇到困難的同志,搞設計,結構計算,甚至發現施工中大壩晚間無人值班,父親主動值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夜班。
當時正值困難時期,物資匱乏,水庫工程不得不暫停,父親他們這些技術員下到農村去支援農村小水利建設。技術人員在當時吃香得很,到哪里施工哪里就會派專人為工程技術人員做飯,千方百計殺豬宰羊。貧苦出身的父親深感這樣有悖軍人本色,是違反紀律的事情,堅決不同意,硬是把做飯的師傅退了回去,只留下些山藥白菜豆腐,自己動手,頓頓粗茶淡飯,心安理得。后來“四清運動”時,有些地方的水利干部被揭發吃了群眾幾口豬、幾頭羊,而父親清清白白,坦坦蕩蕩,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此后的幾十年里,父親在冊田工作期間結交的這些老朋友總會隔三岔五找到家里來,和父親喝酒聊天,講的最多的是村子里年年發生的種種變化,父親高興地聽著,不時大聲感嘆,臨分別,我們小孩子也得出來送送這些叔叔大爺,那時感覺就像《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在修建跨溢洪道大橋工程竣工一周后,電臺報道水庫上游將有大洪水,很快就要到達這里。大橋剛剛竣工,上面的支架模子還沒拆除,如遇洪水,可能會影響到大橋甚至水庫的安全。父親當機立斷,命令立即拆除,而他們只將上部框架拆下,洪水就洶涌而來。大部分牛腿橫梁仍在橋下。那個年代,為了搶救國家財產,人們真的可以去冒生命危險,在父親的指揮下,幾個會水的小伙子腰系粗麻繩,游到橋下,用鋼絲繩拴住牛腿橫梁,由拖拉機拽出,最終從洪水中搶出80%的木材,真是驚心動魄。
八年后,懷著對冊田水庫深深的眷戀,父親被調回大同縣水利局,配合當時在大同縣蹲點的王中清副省長搞落(落陣營)利(利仁皂)周(周家堡)等六個村的糧食增產項目,另外還有幾名專家同時參與研究設計方案,最終,王副省長采用了父親的方案。在此項工程中,充分利用了舊的洪水澆灌系統,土地摻沙改良土壤,變春澆為冬澆,開墾荒地約萬畝。第二年,只土地摻沙一項,糧食就增產十幾萬斤,五年后翻了一番。
1978年,組織上照顧父親,將父親調回大同市,安排在城建局工作,解決了長期兩地分居的問題。父親不適應每天喝茶看報的生活,又主動申請到了局下屬單位市政工程公司。
在市政工程公司工作期間,父親任公司總工程師兼生產科長,從云岡公路改造選線、大慶路立交橋引道、十里河大橋道路拓寬、大塘公路修建到市區道路拓寬改造等眾多工程項目無不傾注了他全部的熱情和畢生所學,特別是他從一個專攻水利的技術人員改行建筑工程,成為大同市第一批高級工程師,并在多項工程項目中立功獲獎(曾獲山西省五一勞動者獎章),其中并沒有捷徑,靠的只是他一生勤奮好學、做事執著、從不服輸的勁頭。如果一定要從中尋找一點特殊的地方來,那就是父親一直引以為豪的過人的記憶力。父親天資聰穎,善于思考,任何書本一經閱讀,便過目不忘。父親用他的努力驗證了那句名言:天才=99%的汗水+1%的靈感。
1995年,父親光榮離休,忙碌了大半生,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可他實在是個閑不下來的人,還沒在家把椅子坐熱,便又被市經濟技術開發區聘請為甲方代表,負責大陽(大同-陽原)公路的改造工程。父親認真履行職責,每天早出晚歸,辛苦自不必言說,該工程竣工后經省公路局驗收,被評為優良工程。
就在父親風風火火、激情昂揚地奔走于建筑工地之時,突如其來的病魔纏上了他,父親被確診患尿毒癥,從此必須與工作告別,每周兩次入院做血液透析治療。父親自己酷愛中醫,總是自己對付自己的身體,有一套不錯的強身健體理論和方法,得此病前,從未住過醫院,誰能料到本該安享晚年時卻得此重癥。父親的身體迅速地消瘦下來,原本紅潤的臉龐也變得蒼白,總是一個人坐在那里看報,或者沉默地散步。我們開導父親,父親說,我什么不知道,不用說了,我只是遺憾我從今往后再也不能工作了,不工作活著就是廢物,就是浪費一切。我還得做點什么才是啊。
六年過去了,父親在與病魔做著頑強抗爭的同時,堅持手寫每一階段工作總結,客觀分析自己的成績和失誤,還寫作了回憶錄,教導我們要好好做人,努力工作,不負人生……
因為長期兩地分居,我們孩子們對父親繁忙的工作并不能完全理解,而父親也一味地要求我們孝敬母親,關愛母親,因此,和父親在感情上真的不覺得深厚,直到父親患病,全家人每日以淚洗面,才知,原來,我們是如此深情,點點滴滴都至刻骨……
從小,父親便教育我們許多做人的道理,如,尊重別人,不可有傲氣;迎難而上,不可有畏懼心;路不拾遺,不可貪占便宜……他是這樣教育我們的,自己也是這樣做的。父親主管工程多年,卻一生清白,兩袖清風,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吃得香甜,睡得踏實”。1986年大哥結婚,父親單位來了幾位同事,一進門便東瞧瞧,西看看,大感意外,家里稍微現代些的東西一樣也沒有,舊柜子舊板凳,雖不至于寒磣,但和想象之中差別巨大,幾個人當下嘆息,真服了李工了,眼見為實啊!
雖然人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可對于父親來說,他腳上的鞋子是共產黨給的,沒有黨就沒有他這個農村放羊背炭孩子的今天,所以,他珍惜這一切,勝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