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汪丁丁而言,經濟學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而是以此為樞紐,旁通到政治學、數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乃至行為科學,正如他在自己的最新著作、600多頁厚的《新政治經濟學講義》中所涉及的那樣。而他對當前中國經濟現狀的解讀,也往往脫離經濟學單一領域的桎梏,延伸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讀莎士比亞的知青
汪丁丁祖籍浙江,1953年出生在沈陽,很快就被帶到了北京。他的名字出自詩經“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好像注定要多說話。
1969年,汪丁丁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當了知青。他在廚房打雜,每天早上用一根扁擔挑4桶水,“外加十天半月追殺一頭肥豬”。
當時,知青們最大的娛樂是下工后在宿舍里互相罵街,比誰罵得花哨。只有一位哈爾濱知青,經常裝病不上工,在宿舍里拉小提琴。汪丁丁就在琴聲里蹭那個知青的《莎士比亞選集》看。
兩年后,汪丁丁請假回到北京,從此“泡著”再沒回去。家里的書被他讀了個遍,從馬列選集到世界通史,從基督教教義到希臘神話,從托爾斯泰到微積分手稿。這樣又過了3年,他被分配到一家應用電子技術研究所當工人,受指派參加并領導“工人理論寫作組”,開始接觸政治經濟學說史、剩余價值理論和高等數學。也是在研究所,他認識了日后的妻子。
1977年,汪丁丁考入北京師范學院 (現首都師范大學) 數學系。本科4年,他基本上不怎么上課,整天泡在圖書館里自學。除了數學,他讀得最多的是黑格爾和羅素的哲學書籍。上世紀80年代初,時任社科院院長馬洪受國家領導人委托,成立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并組建專家組,預測2000年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狀況。已是中科院系統科學與數學研究所研究生的汪丁丁,也成為“就業”專題組的一員,開始建數學模型。
第一次拿到計算結果,汪丁丁目瞪口呆:按照“最優控制原理”,他預測出的就業人數每年成倍增長,幾年里從2000萬增加到4000萬。這顯然違背經濟學常識。“當時,我們能用的歷史數據不到30年,以這樣短的時間序列預測未來20年的經濟狀況,當然會產生極大誤差。”他于是在小組召集人的指導下,研讀起《資本論》等政治經濟學著作。
畢業前夕,同學們紛紛聯系出國。汪丁丁發了幾封信就不了了之。他總覺得,“一個人一生里會遇到無數機會,只有那些能夠引起主體興趣的機會才被把握住,追索下去,實現夢想。”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1986年,汪丁丁拿著全額獎學金,轉入夏威夷大學經濟系讀博。
在夏威夷期間,汪丁丁依舊喜歡整天泡在圖書館,而且總能在期末考試時得到90分以上的高分。博士畢業后,他先后在夏威夷大學和香港大學做研究和教學工作。1996年回國后,他一直任教于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后分別在浙江大學和東北財經大學兼任博士生導師。
對于汪丁丁,兩極化的聲音同時存在:批評者指責他把經濟學問題復雜化,“寫的文章晦澀難懂”;支持者則欽佩他的淵博與跨學科素養,稱贊他是“經濟學功底深厚的學問家”。對此,他自己的解釋是:真正的知識分子絕不僅僅局限在專業知識的狹隘領域內,相反,應該面向更廣闊的世界,看到比經濟基礎更高遠的上層建筑。
中產階級必然瓦解
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社會的物質財富迅速積累,但人們的滿足感似乎并沒有提高多少,甚至相反。如果問其他的經濟學者,為什么在過去10年里,大學生們沒有成為中產階層,反而淪為知識民工?答案可能是:經濟結構、利益集團、市場供求……汪丁丁卻認為,中產階層是完全自由競爭的社會里特有的現象,在“冪律”機制的作用下,龐大的中產階級必然瓦解。
所謂冪律,一個通俗的解釋就是馬太效應,即窮者越窮,富者越富。在汪丁丁看來,現代經濟是知識經濟,而知識經濟時代正符合冪律起作用的條件。“知識經濟有一個特點:可復制。我將自己知道的知識教給你,并不會影響我對它的運用,但當我們各自用這個知識從事生產時,強烈的競爭關系就產生了。”于是,出現了兩種生產方式:一是運用已有的舊知識;二是和別人交換信息,從他人那里直接獲得新知識。“一旦你獲得了新知識,生產出了新產品,利潤就全歸你了。”
在這個理論下,每一個新加入的社會成員都希望和那些已經有很多人際關系的人建立聯系,以得到更多的新知識,進而創造更多的利潤。于是,在社會網絡的頂層,老朋友越多的人,新朋友也越多,他們所掌握的知識資本和資源也越多。
“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人們的收入水平不再由完全競爭的市場價格決定,而是由知識的收益遞增性決定的。財富越集中,越能帶來更多的財富。在這種情況下,中產階級必然會瓦解,走向兩極化。”
在最早進入知識經濟的美國,2011年“占領華爾街”運動發生時,諾貝爾獎得主、信息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提供過一個數據:不到1%的社會人口占有99%的財富。而最后的調查結果顯示,是不到1‰的人口占有99%以上的財富。他甚至公開表示,“占領華爾街”源于社會不公。這讓汪丁丁心生感慨:“冪律的極端形式發生在美國,而不是中國,盡管中國的貧富差距也已經很糟糕了。”
貧富差距背后的社會心理
2013年1月,國家統計局首次公布了中國的基尼系數——0.474(2012年)。而根據汪丁丁主編的《新政治經濟學評論》刊發的報告,國內研究機構對19個中國省份的調查顯示,基尼系數是0.61,全世界最高。即使考慮到中國富裕人群的權重(指該指標在整體評價中的相對重要程度)沒有估計的那么高,基尼系數仍高達0.55,而國際警戒線是0.4左右。
很多人由此發出疑問:當一個國家的基尼系數超過了全球最高警戒線時,這個社會為什么還能保持長期穩定和發展?
“在棗核形結構的社會中,頂層、底層各有一小撮人,中間是龐大的中產階級,標準的基尼系數是0.33,這樣的結構能保證縱向的社會流動性。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人,能很快上升到高層,成為大亨,甚至總統。當一個人生活在縱向流動性很高的社會里時,他所能承受的不平等程度就很高。因為他相信,人人都有機會升到頂層,所以不會眼紅別人致富。但是,如果縱向流動性被堵塞了,富人家族永遠富下去,官員家族永遠有權力,人們對不平等程度的承受力就會降低,嫉妒心、紅眼病泛濫,改革也就很難推進。”汪丁丁認為,中國的社會縱向流動性并不高,但中國社會之所以仍然保持穩定,是因為“中國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特殊主義情結”。
據汪丁丁介紹,在上世紀80年代,海外學者在中國做過一次全面改革承受力的文化調查,指出了一個妨礙中國民主化的最重要的文化因素,就是過于強烈的特殊主義情結。
“這種心理是,即使覺得社會不平等,但我認識誰誰誰,他又認識誰誰誰,最后,我就能通過特殊的渠道,或多或少地得到物質上或心理上的改善。”汪丁丁說,美國人、歐洲人也有特殊主義情結,但沒有中國人這么嚴重,社會相對也更法制化,這讓他們不好意思通過特殊渠道獲得好處。“即使認識美國總統,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去要東西。但中國人絕對好意思,甚至會把大門敞開,把關系亮給別人看。”
“事實上,在民主社會里,很多經濟問題說到底是政治問題,經濟改革最終是政治改革。貧富差距是一個經濟問題,也可以說是社會心理、文化傳統的問題,但這些都與政治制度密不可分。”
說到經濟與政治的關系,汪丁丁列舉的另一個例子,是低工資問題。近年來,因為勞動報酬長期被壓低,就業難與用工荒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問題,一直在中國勞動力市場同時存在。勞動報酬被長期壓低的結果是浪費勞動,企業受價格信號的誘導,會更多地使用廉價勞動力,最終紛紛變成勞動密集型企業,產業無法升級,勞動力價格稍微漲一點,企業就面臨破產的危險。
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么勞動密集型企業無法迅速轉換成資本密集型企業?汪丁丁認為,資本密集型企業需要由受過良好教育的勞動力來操縱資本,而在過去30年里,國內教育費用和醫療費用增長的速度遠遠超過了勞動工資的增長速度。“因為沒錢,他們(勞動力)不能上大學,生病治不了,只能進行簡單再生產。而馬克思說的人力資本投資,是勞動力的擴大再生產,那樣才可以帶動更多的資本運行。在這個問題上,中國社會長期滯后。”
經濟學家肩負的社會責任
“印度也經歷著物質生活和社會生活方式的劇變,其貧富差距的程度絲毫不亞于中國,但當今中國人強烈的訴求,在印度人那里并不存在。”汪丁丁很贊成一些觀察者的研究結論:普通印度人有追求心性自由的傳統,或許這種文化在中國的缺失,是造成上述差異的原因。
在汪丁丁看來,從古至今,中國文化傳統里的心性自由是逐漸消失的。對于現代的“精神危機”,他坦言,自己“沒有什么能拿出來的辦法”,只提出了一個思路:借鑒宋明時代的“為己之學”。“今人之學是為人之學,為文憑、為老板、為生活,都是為他人所學。而為己之學是解決心靈問題、人生問題的。你想解決情感方式和生活方式之間的沖突,就要做到不外求,而是通過‘為己之學’自足。”
過去100多年來,中國社會經歷著西方文明的沖擊與洗禮,保守與開放,自大與自卑,一次次碰撞的結果,讓中國人直到今天仍然談不上具備強大的文化自信。但汪丁丁樂觀地相信,經過足夠長時間的潛移默化,種種舶來的生活方式可以與本土的精神生活、社會生活相融合。
在這個過程中,作為文明與文化象征的中國知識分子,又該承擔起怎樣的責任?汪丁丁曾在文章里批評道:“在西方民主社會里,知識分子履行社會批判的職能。而在中國社會,這個群體完全消失了。我們環顧四周,有知識的人很多,但他們并不批判社會,而且努力要進入或迎合社會主流。有人把現在這些知識分子叫做專業型技術知識分子,有知識沒文化,不承擔中國古代社會‘士’的責任。”
有些人抨擊經濟學者們“被既得利益集團操縱”,對此,汪丁丁說得更加尖銳:“實際上,他們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不管是個人收入、社會地位還是話語權,他們都是既得利益者。另一方面,他們又受限在專業知識結構里。畢竟,經濟學是一個工具型學科,他們無法提出更高的視角。”
上世紀90年代,北京知識界經常有一些私人沙龍。大家討論過一個問題:經濟學家要不要談道德?有人認為,經濟學家應該服從自己的分工,只談經濟就好。汪丁丁卻認為,在轉型期的中國,經濟學家的話語權應該遠遠超過其他領域的學者。“在美國,經濟學家沒什么話語權,因為法學家、政治學家、哲學家,哪個領域專家的話語權都比經濟學家大。但在中國不行,因為發展是硬道理,只有經濟學家說話有人聽,社會學家、心理學家說話沒人聽的。你不說道德,你把這個事交給誰去?你在中國,你得負責任。”
汪丁丁想擔負起屬于自己的責任。在他看來,知識社會里,短期的改革是政治,長期的改革是教育。只要朝著正確的目標堅持前行,目前的困境,都是暫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