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溫鐵軍,1951年生于北京,著名三農問題專家。1968年插隊,1979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后在多個中央和國家機關從事政策研究,2004年開始擔任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院長兼鄉村建設中心主任,2013年辭去院長一職務。
每個領域,都有那么幾個永遠值得采訪的人,無論這一刻他在浪尖或低谷,抑或默不作聲。在三農領域,溫鐵軍就是一個。從17歲到山西汾陽插隊,到耳順之年仍帶著一撥人搞鄉村建設,他始終沒離開過農民、農村、農業。別人覺得不可為,他也要勉力為之。
溫鐵軍說自己過去是“因人睚眥拍案而起”,誰給個白眼就能拍桌子打架,“現在脾氣大改了”。整個采訪和拍照過程中,他始終平和地笑著。談話間,他老是笑瞇瞇地揭短:笑瞇瞇地講他一手創辦的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被取締;笑瞇瞇地講“小毛驢”那群愛鬧別扭的年輕人;笑瞇瞇地談及理論界“內生的反智”——有人說他從來不點人名,卻一竿子打倒一大片……雖然性子平和了,但那股較真的勁兒一點沒變。
沒做怎么就說不成呢
9月18日晚上,溫鐵軍在中科院做了一場名為“新農人的烏托邦實踐”的演講,他對臺下的年輕聽眾說:“我最希望的是你們自己組織起來,把小區綠地改造成市民菜園。”頓時,臺下一片交頭接耳。“其實這在發達國家是很普遍的現象。別說不成,你們沒有試。我剛實踐生態農業的時候壓力非常大,現在干了十幾年已經遍地開花了。我只是一己之力,你們這么多人,沒做怎么就說不成呢?”
做,這正是溫鐵軍一直堅持的。他說自己是Doer,直譯就是干人。
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就呼吁三農問題,“不能只強調農業政策,不講農村,更不講農民。眼中有數、心中無人!咋行?”1997年,主持了一次關于農村股權流轉的會議讓他在單位靠邊站了。“官本位體系中,想保持獨立人格很難,唯一辦法是找到潔身自好的借口。為此,我不抽煙,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不下棋,不打牌。”當年住在機關大院,溫鐵軍是有名的半仙,常在古樹下練氣功,其實只是為了躲開那些吃喝玩樂。
閑下來的溫鐵軍沒閑著,根據農村試驗區研究成果寫書、讀學位,研究近代經濟史。也正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反思資本深化帶來的三農問題。
2003年,溫鐵軍與幾家單位合作在河北省定州市翟城村成立了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實驗循環經濟和生態農業,組織農民成立合作社。在那里,他請來海外著名建筑師教農民使用糞尿分離的生態廁所;他的妻子還認養了一頭小毛驢,并給它起了個名字“教授”——當時,溫鐵軍剛到人民大學當教授。
2008年,“小毛驢”不再只是一頭驢了,它成了國內社區支持農業(簡稱CSA)的第一個標桿。幾年下來,社會化農業不脛而走,5萬多人自發參觀學習;CSA農園也發展到200多家。溫鐵軍身邊也聚集了一群熱情而堅定的實踐者,邱建生、何慧麗、劉湘波、石嫣、程存旺、嚴曉輝、鐘芳等等,他們有的早在2001年就開始推進自下而上的草根化的鄉村建設了。
同時在改變的,還有社會思潮和國家政策:關注三農問題,提倡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的多功能農業,關注食品安全,通過合作社法……但對此,溫鐵軍只是謹慎樂觀,“不要簡單寄希望于某一個政策出臺你就怎么樣了,畢竟利益結構是多樣化的。政府肯定都有善意,但能有效節制資本、規范利益集團的獲利行為,才是真正意義的治理。”
按照溫鐵軍原來的想法,60不做、70不述、80不說。“60歲體力差了,事情交給年輕人做;70歲,調查研究能力差了,就不寫東西了;80歲,思想更新能力也不行了,就不要瞎說些老話干擾別人了。”
但他做不到,今年63歲的他更忙了。“我想形成一個青年知識分子群體,讓他們自覺和農民群眾相結合,否則農民的很多東西是盲目的,甚至被激進所誤導。我參與新建了兩個學院,西南大學中國鄉村建設學院和福建農林大學海峽鄉村建設學院,加上北京的人大鄉村建設中心,基本上構成一個三角;還有很多高校戰略同盟軍,中國農業大學農民研究中心、清華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華中科技大學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嶺南大學文化研究中心、上海大學文化研究中心等等。這些年,我們資助、培養了十幾個鄉村建設博士、幾十個深入基層的碩士,他們支撐著遍布全國的鄉村建設運動。學術界多產學霸,年輕人想說點什么,很容易被掐死。但我這個年紀不用怕,所以,我還得再繼續做。”
以成敗來看鄉村建設,是比較淺層次的
環球人物雜志:現在,食品安全事件多得見怪不怪了,您覺得根源在哪?
溫鐵軍:我們現在的農業已經被工業改造過了,一系列食品安全事件恰恰是工業文明走到生產過剩階段而引發的。1998年是農業產業化元年,其實就是工業領域中過剩的生產能力轉向農業領域。10年后,農業也過剩了,標志就是2008年的三聚氰氨事件。
我們的人口不到全球的19%,卻蓋了全球80%的大棚,生產了全球51%的豬肉、67%的大宗蔬菜、70%的淡水養殖產品,造成污染和地下水超采,真有必要嗎?有人說這是為了農民增加收入,錯!資本深化意味著整個農業的鏈條拉長,第一生產者農民只得到8%,92%被不同利益集團獲得。所以,別拿農民說事,根本就是產業資本在主導。
我們是世界上第一化肥大國、第一農藥大國、第一除草劑大國,同時也是世界上第一農業污染大國。根據國務院公布的面源污染普查,農業已經成了全國面源污染最大的行業,遠超城市工業污染、生活污染。任何過剩領域中的競爭都會造成劣幣驅逐良幣,利潤下降了,你不搞點什么假冒偽劣,怎么活得下去。
現在,我們已經在農業過剩的泥淖中掙扎幾年了,還沒人承認這件事。如果以現有的思路和話語來考慮這些問題,我們將無解。
環球人物雜志:我們應該在承認農業生產過剩的基礎上,換一種思路了?
溫鐵軍:可以看看歐洲、日本的市民農業已經普及到什么程度了。在歐洲,很多地方動員市民參與都市農業,把綠地改成菜園,把行道樹改成果樹,然后社區共享,歐盟60%的農場主是市民。也就是說歐洲的農業生產主體已經不再是農民了,而是市民。農業轉型與城鄉統籌結合,人們的生活方式也發生變化,節約型消費,綠色出行,建筑修舊如舊,山區農業變成景觀環境農業。但很遺憾,國內很少有媒體報道這個新潮流。
環球人物雜志:說到現代農業,很多人還是想到大規模耕地、現代化機械。
溫鐵軍:世界農業發展經驗上有統一的模式嗎?如果沒有,我們怎么能構建統一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呢?農業領域的差異太大了,我把我的研究放低到經驗層次上才敢說話。農業是什么?農業首先是個自然過程,又是經濟過程、社會過程、文化過程;農業還是個歷史過程,同時是個教育和學習過程。
農業在近幾百年被劃為三大類:一是殖民化條件下把土著基本消滅光形成的大農業,加拿大、美國、巴西、阿根廷、澳大利亞等國家土著占比都低于5%;二是歐洲,盡管大規模向外移出人口,但現在歐洲沒有大農場,有的只能是小農場;三是沒有機會向外移民的亞洲大陸,現在連日韓在內都是小農經濟。
1909年,美國土壤物理學之父富蘭克林?H?金考察了中國、日本和朝鮮三國古老的農耕體系,把自己的思考寫成了《四千年農夫》一書。他感慨:中國4000年了,用最少的資源,養活了世界最多的人口,并且是可持續的。而現在我們呢,恰恰學的是那種殖民化大農場的經驗,試圖減少農民人口以推進大規模農業,這樣能行嗎?!
環球人物雜志:各地也有了很多的像“小毛驢”這樣的市民農園,您覺得有沒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可能?
溫鐵軍:“小毛驢”提供了一個案例,告訴人們農業還可以這樣做。我們用了不到100畝的地,供給1000多戶市民有機食材,做到了嗎?做到了。有沒有收益?有。能不能可持續?能。但你問有沒有可能普遍推廣,這就是政府的事了。作為一個學者,一沒資本,二沒宣傳工具,白手起家做了個案例,民間學著做起了幾百家,我對社會盡了責任了。
你可以想想,為什么越來越多人自發做這個事,因為大家腦子里都潛在有一種不信邪的東西,它像小蟲子一樣撓著你已經被現代化熏壞了的思想體系。
環球人物雜志:能不能談談您的鄉村治理實踐?哪些做得比較好,或者有什么比較好的模式?
溫鐵軍:很簡單,第一是組織起來,第二是組織起來,第三還是組織起來。高度分散的小農什么事也干不了,所以一定要組織起來;只有組織起來,它才有自我賦權的能力。我們叫自我組織、自我賦權和自我管理。
我現在指導各地的實驗,重點并不在于哪個點好,哪個點不好。以成敗來看鄉村建設,是一個比較淺層次的看法。我們首先得承認大家的利益是有差別的,承認每個人都有表達和獲得自己利益的基本權利,然后再看該怎么搭配,怎么平衡。鄉村建設是個歷史過程,需要很多代人的不懈努力,我只是這幾代人中的一個普通人而已。
站在任何資本一邊的學者都不再是獨立意義的學者
環球人物雜志:您現在關注的重點是什么?
溫鐵軍:我現在的研究重點集中在鄉村治理,這是國家總體安全的基礎。
我們現在面臨的是一個內部和外部疊加的挑戰。內部是鄉土社會長期出現土地、勞動力、資金三要素外流,鄉村衰敗成了必然。外部則是世界范圍內的各種食品不安全事件、土地爭占、環境污染,這其實是全球化金融資本擴張向實體經濟、向弱勢群體、向資源環境逐級轉嫁形成的后果。內外張力都很大,這是以往制度、思想不能化解的。所以,我們要把研究回歸到鄉村治理。這個治理不是我們以前那種“我管你”的概念,現在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結合。
環球人物雜志:怎么自下而上?
溫鐵軍:國家機關做研究,它是一個官方的自上而下的體系;而高校研究又是學科化的,資源被集中在一個學科點上。我們必須得從這種極化體制中跳出來,形成一種自下而上的知識分享體系——把我們的知識生產來源植根于草根社會,同時讓活學術回歸社會。我還想強調的是,在這個鄉村建設體系里沒有領導,沒有總部,沒有專人去做籌資,就是為了防止出現NGO中常出現的那種狀況——籌資人的意愿被帶進NGO,使它改變了最初的理念,進而整個行為也會變性。站在任何資本一邊的學者都不再是獨立意義的學者。
環球人物雜志:現代都市人,尤其是年輕人更關心的是商品、品牌,而不是這些背后的資源環境。這一趨勢發展下去,會不會很危險?
溫鐵軍:我們這個民族在漫長的歷史上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瘋狂過——大多數人沉迷于消費主義的大潮中。這個潮流非常有害,它把你帶到一個互相攀比的環境,有一套房子還要有兩套,有一雙鞋子還要有兩雙,你會永遠這樣不斷浪費。資源是有限的,而浪費造成的嚴重的環境破壞、資源破壞誰都知道,卻停不下來。
我覺得我們這代人得知恥,否則何以言勇?要對自己的錯誤負責任。中國為什么裸官、裸商、裸教授比比皆是,他把老婆孩子送出去,名義上是對社會制度不滿,實際上對自己造成的代價有所感覺,但是不愿意承認。而另一方面,現在我遇到的最大障礙是那些堅持錯誤的人,還要反對甚至壓制別人提出來。有誰敢站出來扯開嗓子喊一聲,注定招來一片罵。早就有人說:溫鐵軍,你就是三更天打鳴的雞,太討厭。其實說來說去,我不過就是叫得早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