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金庸,本名查良鏞,浙江海寧人,生于1924年。曾任報社記者、翻譯、編輯,電影公司編劇、導演,等等;1959年在香港創辦《明報》,出版報紙、雜志及書籍。1993年退休。先后撰寫武俠小說15部,廣受當代讀者歡迎。
提起金庸先生的大名,華人世界里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知其本名“查良鏞”的讀者想必要減去一半,至于他的另一個筆名“徐慧之”,估計連資深“金粉”都要茫然問句:“是誰?”不久前,90歲金庸在大陸出版了一本舊作集結的新書——《明窗小札1963》,里面收錄的就是他以“徐慧之”為筆名發表的時評文章。
“左手寫社評,右手寫小說”是香港文化人對金庸先生文字生涯的生動概括。不過,金庸先生以小說構建的江湖實在太強大了,以至于真實世界里的“江湖論劍”反倒被忽略。時隔半個世紀,透過這些文字,我們得以看到歲月風煙中另一個金庸。
同時扮演4個不同角色
《明窗小札》是金庸先生為《明報》專門開設的一個欄目,內容以國際政局分析和時評為主。這個專欄從1962年12月1日開始,直至1968年10月30日,除了1967年曾經中斷約5個半月外,幾乎每日一篇,間或遇到金庸先生公務繁忙或出差在外,該版面的位置會刊登其它的文章填補空缺,但都不標明屬于《明窗小札》專欄。此次結集出版的《明窗小札1963》,即收錄了金庸于1963年在《明窗小札》發表的專欄文章,之后還將陸續出版其余年份的結集。
筆者于1994年有幸來到金庸先生身邊工作,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負責收集、整理和編輯他的文字數據,尤其是小說創作、翻譯、藝術評論、社評,以及藝術性和政論性的專欄文章。
金庸先生親筆書寫了當時他所使用的筆名交給我,囑我到香港中央圖書館和各大學圖書館查找收集。就此,我曾在《編輯手記》中談到“歷史的遺憾”,最主要是:其一,原版報紙的殘缺,造成金庸專欄文章殘缺不全;其二,報紙本身缺失,有的甚至整個月的報紙不見蹤影;其三,由于鉛字排版油墨印刷等原因,造成部分文字模糊,難以辨清;其四,金庸先生對寫作十分投入,筆耕甚勤,但對于留存底稿,或是重新抄寫一遍歷來都不太重視。目前所存大多是從上世紀80年代末由秘書負責保留的,至于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幾乎都無法尋到。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由于當時是用鉛字印刷,金庸先生每天寫好文章后,就交給排版的工人,當鉛字版排好可以送去付印之時,那手稿大多已皺到難以辨認,也就沒有保留價值了。
筆者借著收集金庸先生的文章,倒是對他武俠小說以外的文字,有了頗多了解。
從上世紀40年代第一次求職到杭州的《東南日報》擔任翻譯開始,金庸先生就與文字創作和新聞寫作結下不解之緣,他所翻譯和撰寫的文字數量之巨,迄今尚難統計完整。
1950年到1953年,金庸先生在香港《新晚報》主持副刊版“下午茶”,同時負責翻譯、撰稿、編輯及主持專欄等各項工作。比如,他翻譯了美國著名記者杰克·貝爾登的《中國震撼世界》 (共341則)等文,還曾以“姚馥蘭”和“程子暢”為筆名撰寫過“馥蘭影評”“馥蘭影話”和“子暢影話”3個專欄,幾乎是每日一篇。
1953年至1958年,金庸先生在香港《大公報》主持副刊。這期間,他以“蕭子嘉”為筆名撰寫“每日影談”專欄;以“姚嘉衣”為筆名負責“影談”的撰稿;以“子暢”為筆名從事翻譯;以“林歡”為筆名撰寫藝術評論。
為了不讓讀者產生混淆和誤解,金庸先生采用多種角色的寫作策略,有意識地將自己在報紙上扮演的不同身份和角色嚴格區分開來。在上世紀60年代初的《明報》撰稿中,這種區別尤其明顯。
在《明報》上,金庸先生每天甚至都要扮演4個不同的角色。其一,撰寫社評,這是身為報紙主筆的工作,需要面對的是全球和香港本地最新的時事動態和新聞,撰寫代表《明報》立場和觀點的文章。其二,他必須完成每天連載的武俠小說。上世紀50年代,香港武術界太極派和白鶴派發生爭執,雙方先是在報紙上相互攻擊,后來掌門人相約在澳門開擂臺一決雌雄。一場大比武,引發了當代文學史上新派武俠小說的崛起,當時香港各大報紙都在副刊上連載武俠小說。而金庸先生,則早在任職香港《新晚報》副刊時,就以金庸為筆名發表武俠作品。創辦《明報》后,主筆武俠連載自然當仁不讓。其三,撰寫《明窗小札》的專欄文章,以分析國際形勢為主。其四,發表連載的翻譯文章。多重身份的展現和不同角色的扮演,是現實的必要,也是金庸驚人天賦和能力的展示。
從某種意義上說,迄今為止,香港同行仍然尊稱金庸先生為報界第一人,因為他的寫作,不是偶爾的幾天突擊,也不是特殊情況的應變,而是長達數年持續不斷的擔當。
最擅長觀察人、描寫人和剖析人
自1959年創辦《明報》伊始,金庸先生就持有自己獨立的新聞理念和原則,并將其貫徹到辦報的整體過程以及寫作之中。他十分敬仰當年創辦《大公報》的張季鸞先生,立志以其為榜樣,尤其是遵循從事新聞事業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原則。
《明窗小札1963》第一篇專欄《明辨是非 積極中立》中,金庸先生就旗幟鮮明地告訴讀者,此專欄所秉持的依然是《明報》的宗旨,即“明辨是非,積極中立”。所謂積極中立,“乃是站在中國人的愛國立場,對中共和國府的施政一視同仁地對待,凡是有利于國家和老百姓者,我們贊揚之,有害于國家和老百姓者,我們反對之。如果國家的利益和老百姓的利益發生矛盾之時,我們以老百姓為重”。他認為自己有三方面的優勢:“第一是旁觀者清,沒有利己利黨的打算,頭腦容易清醒。第二是說話總比做事容易,指手畫腳地批評,自是方便過手忙腳亂地做事萬倍。第三是我們很肯接受讀者諸君的批評意見。”在政治氛圍還很濃烈的上世紀60年代,這份中立,難能可貴。
金庸擅長文學敘述,觀察人、描寫人和剖析人,是他最擅長的,也是他看待事物的切入點。明眼的讀者會發現,在《明窗小札1963》中,對炙手可熱的政壇名流和社會精英的剖析和評論,所占篇幅不少。與其它時事政論性的專欄文章相比,尤顯突出。通常這類專欄的撰稿人,都盡力回避直接寫人,更樂于就事論事。金庸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睹鞔靶≡?963》中,有4篇文章從不同角度論及時任南越第一夫人的陳麗春,指出其個性剛強,精力充沛,口才伶俐,從不向男人示弱,雖身體瘦弱,但卻掌握極大的權力,而這一切并非源于她的才干,而是其潑辣性格所致,乃至有人認為她屬于自戀狂。正由于她的冷峻倔強,剛愎自用,影響了南越當局推行的政策,也為南越后來發生政變、總統慘死埋下了伏筆。金庸寫美國總統肯尼迪,從標題就挑起讀者的閱讀欲:《肯尼迪被戴紅帽子》。他還寫過一篇《康熙強過彼得大帝》,其中寫道:簽訂《尼布楚條約》時,“康熙執政已28年,對俄國曾數度用兵……彼得大帝卻剛于這一年開始掌握全部政權(起初7年由他姊姊攝政),政治上的知識遠不及康熙,國內統治又極不穩固……比較起來還是中國人占了上風?!?/p>
至今香港報界仍公認:“《明報》當年的中國評論,最為精確。譬如文革中劉少奇被打倒,查先生(金庸)的《明報》率先說破,此等觸覺,只有查先生才有?!?/p>
金庸先生曾將自己對專欄文章的經驗總結為5個字,那就是:短、趣、近、快、圖。他曾親筆書寫了“短趣近快圖”,作為“明報副刊編輯方針五字箴言”交給時任副刊編輯主任的邱鴻安先生,同時又親筆書寫了“明報副刊廿四字訣”:“新奇有趣首選,事實勝于雄辯,不喜長吁短嘆,自吹吹人投籃。”所謂投籃,就是投入廢紙簍,不用此稿件。據《明報》資深報人張圭陽記載,金庸先生還補充說:“事實勝于雄辨者,并非不用議論文字,而是夾敘夾議者較受歡迎。最劣之字是自我吹噓,無原則地利用本報做廣告;其次則為風花雪月,無病呻吟。”
與之相同,金庸先生對新聞報道也提出更高要求,即新聞副刊化,“把新聞版辦成圖文并茂,短、好、快、多(短是新聞寫得精簡,好是寫得流暢動人,快是迅速報道,多是新聞事件多而豐富)?!彼麑ο愀鄣淖x者和市場了如指掌,曾指出:“一張報紙把‘港聞’做得出色”,可以增加銷量,“因此,社會新聞記者的素質,常常決定一張報紙的優劣”,而報紙是否成功的關鍵,除了記者外,很重要的還要看總編輯以及負責港聞采訪的主任。
他的主張不僅在《明報》及其系列報紙刊物上都得到充分的實踐,甚至可以說,這種獨到的編輯報道方針,影響了眾多的香港報紙以及新聞工作者。不難看到,數十年前,金庸先生根據自己的辦報經驗對媒體新聞提出的要求和期望,數十年后依然是當今傳媒新聞行業所執著追求的理想和踐行的方向。
眼里容不得錯別字
金庸先生寫作時,喜歡使用500格的稿紙,直行書寫,從右到左,完全按照傳統的中國文稿書寫格式。他的手稿,字跡清晰工整,嚴格按照最標準的格式,每字或每個符號均占一格。雖難免有增刪涂改之處,但無論是訂正錯字,或是修改句子,乃至一整段文字的改動,其標示都十分清晰,一律遵循約定俗成的業內編輯方式一一標明,絕無含糊和混亂的地方。對具體負責的編輯來說,金庸先生的文稿就是最標準可以直接送去打字排版的定稿,無需再花費更多的時間去訂正錯字,或重新謄寫描摹。
金庸先生讀書也有此習慣,但凡他手頭有筆,無論面前是印刷精美的書籍,或是別人的大作,或是官式文件等,他的眼里容不下錯別字和錯誤使用的標點符號,肯定會將其一一勾出,并作訂正。顯然,這與他長年從事文字工作,尤其是擔任新聞編輯工作息息相關。
如今數十年過去,金庸小說的影響可謂無遠弗屆,除了作為印刷文字載體的圖書之外,經正式授權改編的各種藝術形式,包括電影、電視、音樂、舞蹈、雜技、繪畫、動漫,乃至游戲和電視節目的知識競答,等等,遍及文化諸多領域,讀者之眾難以計數。然而若只讀過金庸的武俠小說,沒有讀過他的時評,所知道的只是一個不完整的金庸。
同一個人,同一支筆,同樣的稿紙,卻可以寫出截然不同類型的專欄文章。盡管其表面上涇渭分明,事實歸事實,虛構歸虛構,絕無混淆和含糊,但究其內里,畢竟源于同一人。金庸先生的時評,也都在說著他小說里的一句話——“俠之大者,為國為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