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律師，自掏腰包為中國受害者打官司

人物簡介

一瀨敬一郎，生于1948年，日本著名律師，先后為中國731細菌戰受害者、重慶大轟炸受害者打官司。

2014年1月16日，日本東京都港區律師事務所里，頭發花白的一瀨敬一郎端坐在辦公桌后。背后的鐵架子上擺滿了書，旁邊一面墻幾乎被一個個碩大的紙箱占滿了，箱子上工整地寫著：98.11崇山村追悼會、96.11常德寧波、02.5重慶……那是一瀨先生近20年赴中國調查以及打官司的各種材料。

從1995年第一次到浙江義烏崇山村調查日軍731部隊細菌戰罪證，到2004年接受重慶大轟炸受害者訴訟委托，一瀨先生先后100多次到中國與受害者見面，只為還原歷史真相，幫受害者找回公平正義。

“我是倭寇”

一瀨先生和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見面后，還沒有喝茶，先講了一個故事。一瀨的老家是在日本西南端的熊本縣，父親大學畢業后，先到長崎船廠當技工，后來被征入伍去了中國，從上海一直打到桂林，最后在河北投降。小時候，他跟父親一起洗澡，發現父親身上有好幾處傷疤，總是很好奇地問：“這是怎么留下的？”父親說：“是被中國軍隊子彈打的。”他又問：“那你有沒有打過中國人？”父親對這個問題總是避而不答。

讀高中時，一瀨常常與父親爭吵，逼他承認自己殺過人，而父親總是表情木訥地離開房間。“我想他一定干了不少壞事。”后來，一瀨考上了慶應義塾大學經濟學部，只身來到東京，并參加了反戰集會。

父親退休后也來到東京，和一瀨一起居住。一瀨已不再向父親追問那些往事。“他一生有過太多的折磨，作為兒子，我開始幫助中國戰爭受害者在日本打官司，我想我也是在幫他償還那些罪責。”

一瀨先生說完這個故事，一直低著頭。這是記者第一次聽他說起家事。

記者和一瀨先生已認識多年。1998年，由731部隊細菌戰訴訟律師團團長土屋公獻先生牽頭，一瀨先生和他的同伴律師，以及原告團團長王選女士組成宣講團，前往美國紐約、華盛頓、舊金山以及加拿大多倫多等地宣講日軍暴行，記者是唯一的隨團記者。

一瀨先生是訴訟律師團的秘書長，美加之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操辦。可由于英語欠佳，每次關鍵時候，總是王選出手相救。而他總是敦厚地傻笑一陣，說一句：“回東京后一定支付翻譯費。”

由于交流最多的是華人，一瀨先生學會了一句中文：打倒倭寇。在舊金山遇到《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一書的作者張純如時，他開玩笑地來了一句中文：“我是倭寇。”張純如大吃一驚，回頭問記者：“這位日本人有沒有毛病？”記者忙給張純如解釋，之后，張純如很鄭重地對一瀨先生說：“你是拯救倭寇靈魂的英雄。”

心中有一種顫抖，甚至是恐懼

環球人物雜志：是什么契機使得您開始為中國731細菌戰受害者打官司？

一瀨：1995年8月，我去哈爾濱參加731部隊細菌戰問題的中日研討會，遇到了來自浙江崇山村的細菌戰受害者。他們告訴我，自己受害了這么多年，但要求日本政府謝罪和賠償的信寄給日本駐中國大使館后，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回復，問我怎么辦。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有一種責任，幫助這些求告無門的中國受害者申張正義，于是接受了他們遞交的申訴資料。這年12月，我聯絡了幾位律師朋友，還有研究戰后問題的市民團體代表，一起走進崇山村，實地調查日軍細菌戰的犯罪證據。

值得一提的是，1995年是日本戰敗50周年，整個日本和國際社會都有一種清算歷史問題的氣氛。當年6月，二戰時被綁架到日本的中國勞工代表在東京地方法院向日本政府和所屬企業提起了訴訟，這就是著名的花崗事件訴訟案，這是中國戰爭受害者第一次在日本起訴日本政府，意義十分重大，在這之前，只有東南亞國家和韓國的受害者在日本提起訴訟。8月，南京大屠殺事件的受害者也向東京地方法院提起了訴訟，日本法律界也出現了“中國訴訟熱”。因此，我參與731部隊細菌戰的訴訟調查，也是順應了這個趨勢。

環球人物雜志：當您第一次走近中國受害者時，感受到了什么？

一瀨：第一次崇山村之行，印象很深，受到了極大的心靈沖擊。我們先是感覺到村民們敵視甚至仇恨的眼光，也許因為我們是日本人，我們的出現觸及了他們心靈深處的傷痛。后來，經過說明和溝通，他們變得友好起來，爭先恐后地控訴，許多人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日軍當年在這個村撒了細菌，后來又燒殺掠奪，404人遇難、23家絕戶，占到全村的1/3。我是第一次親耳聽到中國人控訴日軍的殘暴罪狀，心中有一種顫抖，甚至是恐懼。

離開崇山村時，我們就想：這場侵略戰爭，中國人遭受的苦難最多，要清算戰后遺留問題，必須從中國著手。于是，我們決定幫細菌戰受害者打官司。后來，我們在吉林、浙江和湖南等地進行了10多次調查，收集了大量的原始檔案資料和證人資料。1997年8月，我們組織中國原告團向東京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日本政府公開謝罪，并賠償受害者經濟損失。

環球人物雜志：索賠訴訟的結果如何？

一瀨：對于中國原告的索賠要求，日本政府認為，在1972年日中聯合聲明中，中國政府已放棄賠償，也就是說，戰爭賠償問題在那時已經解決。因此，在一審和二審的判決中，東京地方法院和東京高級法院均承認日本實施細菌戰傷害中國人民的事實，但是不認定日本政府賠償的法律責任。

而我們認為，日中聯合聲明中言及“放棄戰爭賠款”的內容，只是中國政府放棄了賠款要求，而中國人作為個人并沒有放棄索賠權。

一審二審敗訴后，我們繼續向最高法院上訴。但是最高法院稱，1951年簽署的《舊金山條約》中，戰勝國也都已放棄了個人的索賠權，1972年日中聯合聲明也繼承了《舊金山條約》的精神，因此在2007年5月做出了“中國原告敗訴”的判決。其實，中國政府當時因為受到英美等國的排擠，并沒有參加《舊金山條約》的簽署。因此，日本最高法院的這一終審判決是錯誤的。

雖然731部隊細菌戰原告團經過長達10年的訴訟后，最終被判“敗訴”，但日本法院并沒有否認日軍的犯罪事實，反而讓這些事實更明了。日本最高法院不會一下子改變自己的判決，但我們今后一定會要求它做出糾正，我們正在為此努力。

環球人物雜志：您和您的同事為什么又承擔了重慶大轟炸受害者原告的索賠訴訟？

一瀨：說起來也是很偶然。2001年，我們在調查細菌戰時發現，重慶也被投放過細菌彈，就專程去調查，在那里遇到了日軍重慶大轟炸的受害者。2004年，一些大轟炸受害者要來日本訴訟，希望我們能夠幫忙。于是我們接受了委托，從2004年12月開始收集證據和調查，并于2006年3月向東京地方法院提起訴訟。剛開始時，原告是40人，后來又增加了3次，最終達到188人。這個訴訟目前進展還比較順利，今年4月到6月，法院將舉行庭審。

太太是他的助手

環球人物雜志：調查取證時，有沒有遇到困難？

一瀨：困難還真不少。上世紀90年代，中國還不怎么開放，對于民間向日本政府起訴索賠，沒有一個明確的政府方針，有時候會遇到一些困難。但是，各地政府還是很支持，一些學者也很支持，所以，我們得以在浙江、湖南、吉林等地檔案館調閱了大量的原始資料。

另一個棘手的問題是語言的障礙，后來，我們干脆聘請專業翻譯人員和日中兩國的歷史學者參與律師團的工作。

環球人物雜志：聽說這么多年來，所有的費用都是你們自己承擔，沒有向中國原告團要過一分錢？

一瀨：確實如此。在上世紀90年代開始訴訟時，中國人一年收入還不夠買一張來東京的單程機票，我們怎么能向他們要錢呢？所以，無論到中國調查，還是在東京上訴，所有的費用都是我們自掏腰包。差旅費大概超過了2000萬日元（約合120萬元人民幣），其實最花錢的是翻譯費，大量的中國原始檔案資料和調查資料要譯成日文。

后來，王選女士看我們這么掏錢，覺得很過意不去，在中國發動企業家捐款，解決原告們來日本訴訟出庭的基本費用。我們在日本也成立了非營利組織731部隊細菌戰資料中心和重慶大轟炸受害者聯誼會，向社會各界募集資金，資金情況有所好轉。錢其實是小事，討回正義和尊嚴，才是大事。

環球人物雜志：花費這么多錢，您的太太和家人沒意見嗎？

一瀨：我很欣慰的是，太太三和很支持我。她是廣島人，了解廣島遭受美國原子彈轟炸后的悲慘，所以對于戰爭的苦難很有同情心。她不僅支持我，還成了我的助手。

日本年輕人容易被誘導

環球人物雜志：日本民眾目前對于歷史問題，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認識？

一瀨：日本經歷過戰爭的這一代人，都已經垂垂老矣，活著的越來越少。這些人在中國、在東南亞做了不少壞事，他們心中沒有美化侵略戰爭的想法。另外在沖繩的日本人，他們經受過戰爭的苦難，現在事實上還被美軍占領著，因此他們不想再有戰爭。雖然大多數日本年輕人不希望日本再走上戰爭的道路，但是他們厭戰和反戰的決心顯然比不上他們的祖輩父輩。加上缺乏很好的歷史教育，因此年輕人對于歷史的認識比較淺薄，容易被政府誘導。

安倍首相不久前參拜了靖國神社，這很明顯說明了一點：安倍已經回到了戰前的意識。也就是說，日本戰前的價值觀、天皇中心思想、日本傳統的對他國的統治意識，都浮現了出來。而安倍要修改和平憲法，要讓自衛隊行使集體自衛權，就是這一戰前意識復蘇的具體表現。如果日本的年輕人受這種意識的影響，并因此支持安倍的強軍路線，那我們不得不替日本的未來擔心。

環球人物雜志：您覺得，日本應該如何處理戰后的歷史遺留問題？

一瀨：日本人常常說一句話：自己做的事自己處理。對歷史問題也一樣，必須進行真誠地反省和謝罪。這是進行戰后歷史問題處理的根本，可惜日本政府一直沒做。在過去這些年里，日本政府也做過一些口頭道歉，包括“村山談話”，但都是輕描淡寫，并沒有徹底地、真誠地反省。同時在教科書問題上掩蓋歷史真相，教唆年輕一代遺忘歷史。

幫助中國受害者在日本開展索賠訴訟，是我們作為律師參與戰后處理的一項重要內容。通過訴訟、通過媒體的宣傳報道，讓日本人了解這一些罪惡事實，對他們進行歷史教育，幫助國家和國民反省。其實，我們幫助中國人，也是在幫助日本人。歷史問題處理不好，中日兩國關系就改善不了。我們會繼續努力下去，最終讓最高法院收回他們的錯誤判決，讓日本政府承認歷史事實，賠償中國受害者，構建中日兩國和兩國國民和解與互信的基礎。

采訪結束后，一瀨先生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名為《律師之魂》的書送給記者。“這是我們的律師團團長土屋公獻先生寫的書。無論是731部隊細菌戰訴訟，還是重慶大轟炸受害者訴訟，都是他擔任律師團團長。他幫中國人打了十幾年的官司，直到癌癥晚期，還堅持在法庭為中國人辯護。這本書本來不該由我簽名，但是，土屋先生已經在2009年走了。”一瀨先生一邊說，一邊簽好了名，還特地在邊上補了一行小字：為了中日友好和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