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連續幾天做了同一個夢,夢見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在陽光下肆意地生長。它們看起來又美又好,讓我向往。
醒來后我對著窗口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太陽已經曬到屁股上了。我一蹦一跳地走到洗手間刷牙洗臉,站在衣柜前挑了一件薄荷綠的裙子,這條裙子有很大的裙擺,轉起圈兒讓人感覺神采飛揚,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親了一口,告訴自己這將是美好的一天。然后我叼著一塊吐司面包坐到沙發上,拿出手機,戴上耳機,開始刷微博……
中午花花又打電話約我出去逛街,這個精力旺盛的家伙。其實我也想好好陪陪我的小伙伴兒,但瞟了一眼陽臺外面火辣的太陽,還是算了。我是一顆和向日葵完全相反的植物,給我一臺空調和一部手機,我能宅到天荒地老。我媽老叨叨:“我招了一暑假工,人家姑娘和你一樣大,又懂事又能干,年紀輕輕就會自己賺錢了!你看看你!除了吃和睡你還會干什么啊你說?!你是見不得光還是怎么著?你要肯幫我出去看看店我還用得著花錢招人嗎?人家養的是女兒,我養的是一頭豬……”
“別人家的孩子”果然是所有青少年的公敵。
親愛的老媽,比起隔壁老愛出去和男孩子約會的阿妹和樓上老在外面惹事的阿凡,以及喜歡逛街花錢的花花你跟我省了多少心呢。我還聽到過隔壁梁姨教訓阿妹時說:“你又到哪里去了?啊?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都野成什么樣了?!你看人家棉棉,一放假就乖乖呆在家里,連大門都不踏出!你什么時候能改性啊!”——你女兒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當然這些我沒敢說出口,我老媽也許愿意養一頭知足常樂的豬,但未必能容忍一個沒臉沒皮的女兒。
殘酷的是,毫無預兆地,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鄉下的外婆生病了,老媽要回去一趟,這意味著,我必須要到店里去幫忙了。也就是說,從今開始我必須在8點之前起床,我必須每天穿鞋子和襪子,我必須要走到外面去面對太陽和人群,我必須出力和出汗。想到這些,我整個人都不好了。老爸一回家就進房間睡覺了,連晚飯都沒吃,可知他有多累。我心里泛起濃濃的內疚。仔細想想,我有將近一個月沒出門了,我迷戀家里那種一塵不染的舒適:沙發、空調、西瓜、書、音樂、手機。
但憑什么付出的是他們,享受這些的卻是我呢?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心安理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變得既不喜歡夏天也不喜歡冬天,既不喜歡太陽也不喜歡雨水,既不會太難過也不會太開心。我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大了當然會善變,但我好像變成當初自己越來越不喜歡的模樣。
比如,對于曾經的我來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一種侮辱。
【2】直覺與判斷
驕陽似火,重新出門的感覺真是恍如隔世啊——我覺得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在用看居里夫人的眼神看著我。其中有一個人的眼神殷切而誠懇,他渾濁的眼珠積累了太多生活的艱辛,他是街角的一個乞丐,我慷慨地給了他5塊錢。
回到店里我嚇了一跳,我家的便利店換了招牌我居然不知道。店里已經有一個女生在整理貨架,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牛仔短褲和一件粉色的背心,扎著一個利落的馬尾,看起來干練而清爽,看來她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了。當我走進店門口,“歡迎光臨”的提示音響起,她轉過臉來對我嫣然一笑:“嗨,想要買點什么呢?”——我受到了驚嚇!
她是我班的數學科代表!
歐!宇!童!
當然,在學校我跟她不熟,因為我們根本兩路人,她外向,我內斂,她張揚,我低調,她是數學課代表,我是數學白癡,我對她的了解僅限于知道她在課堂上跟數學老師吵過架。
當她知道我就是老板的女兒后,她居然睜大眼睛問我:“你媽說你喝水只喝純凈水,牛奶只喝純牛奶,蔬菜只吃純天然,衣服只穿以純,這些是真的嗎?”
我的腦門冒出三條黑線,老媽,隨便跟別人說這種事情真的好嗎?
我重新出門后,發現這是一個神奇的夏天。外面的世界并非如我想象只有悶熱和煩躁。我回家時經過街角,看到白天的那個乞丐在跟對面馬路跳廣場舞的阿姨們揮動著手臂,他穿著藍色的袍子,一個人在這邊孤零零地跳著,看起來滑稽而溫情。另外,也許是老媽向歐宇童同學暴露了太多關于我的秘密,不到3天時間,我就和她建立起了可以喝同一杯果汁的革命友誼。這太不符合我的慢熱性格了。但她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姑娘,她的口頭禪是“給爺笑個”,她說話的風格有些暴力,時常冒出“你的腦袋純屬虛設”“是啊她愛死了音樂,可是,她死了嗎”“信不信我一巴掌踹死你”“拜托,這是番茄汁不是腦漿,你指望能多有營養?”“你千萬別在我爸面前說老師的壞話,否則我不能保證你可以五肺俱全地走出我家門口。”諸如此類的句子。
如果遇到一些說話嗲嗲的女顧客,她的聲音也變得嗲嗲的;如果遇到一些表情深沉的文藝男青年,她也能跟人家聊上十幾二十分鐘;如果遇到那些看著冰箱里的冰淇淋哭著不肯走的小孩子,她就會溫柔地摸著人家的頭發說:“再哭我就把你嫁給隔壁掛著兩條鼻涕的小鬼哦!”
跟她在一起,連流汗都可以變得舒服。
我問她為什么會來打工。
她說,我需要錢啊。我看上了一支口紅,香奈兒紅唇系列的42號。
我說,你不可以問你家里人要嗎?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真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她狡黠地一笑,我總覺得,只要我不管他們要錢,我就不用聽他們的話了。
我很驚訝,說,難道你打算不聽你爸爸媽媽的話了嗎?
她看起來比我還驚訝,難道你打算一直都聽你爸爸媽媽的話嗎?任何自由都需要一個準備的過程的啊。
什么自由啊?
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拿著一瓶優益C走過來插進了我們的對話。他是我們店的常客,最近每天都來買可樂或者優益C,然后坐在店外的長椅上玩手機,大概九點鐘的時候會有一個背著小提琴的女孩子走過來,他們一起離開。我還和宇童打了一個無聊的賭:我認為那個女生一定是他的女朋友。你想,一個男生每天晚上在一個便利店門口等一個女生動輒等上半個鐘頭,注意!是每一天!你相信他們只是好同學嗎?不排除他們是兄妹,但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宇童認為不是,她的理由是:這個男生等這個女生也有半個多月了,不可能搞不清楚時間,他為什么總是提早半個鐘頭來呢?搞不好他只是來蹭WIFI的而已。另外,如果你見到了你等待的男朋友,你應該會很興奮或是喜悅,總會有情緒上的一些波動,但那個男生表現得很平常。
我有我的直覺,她有她的判斷——我們誰也不服誰。
宇童的嘴角浮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她說,泡妞的自由啊!
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調侃的話會讓眼前這個男生產生如此大的反應。他開始臉紅,越來越紅,紅到耳根子上去。天啊,16年來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孩子臉紅成這樣。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嘴巴微微嚅動著,最后他一句話也沒說就跑掉了。
他跑得太快,我想叫住他都來不及。哎,我只是想說,親,你手里那瓶優益C還沒付款好嗎?
【3】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優益C男孩好幾天沒來了。
這幾天我們都只看見小提琴女孩自己一個人經過,她永遠只有一種裝束:百褶裙,白襯衫,黑皮鞋。宇童問我敢不敢跟她賭50塊錢,敢,她就找機會問問那個女生。
賭就賭,誰怕誰!
其實我已經動搖了,一個有女朋友的男生,聽到一句“泡妞的自由啊”會臉紅成那樣子嗎?
機會很快就來了。
宇童休假的那天,小提琴女孩終于推門走了進來,她買了一盒酸奶和一包山楂,結賬時我假裝不經意地問她:“之前那個在這里等你的男生怎么都不見他來了?”
她微微一笑:“你說我哥啊,這幾天他去我爺爺家了。”
原來真的是兄妹啊。
我心里既慶幸又失落,失落的是我猜錯了,慶幸的是好在我趕在宇童之前問清楚了,不然我可得損失掉50塊大洋了。
“你想他了嗎?”她問。
我想他?
這是什么怪問題啊?
我看著她清澈含笑的眼眸,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哥喜歡你。”
開什么玩笑?
“還有,我想謝謝你。”
謝謝我?我們根本不認識啊。
看著我困惑的表情,她解釋說:“我哥本來跟我不怎么說話的,因為我們不是同一個媽媽。不過自從他喜歡了你之后,他就提出每天接我回家了。你知道為什么嗎?他是想找個理由來你的便利店啊,這樣他就能每天都看到你啦。哈,他是不是很傻?你千萬別讓我哥知道是我告訴你的哦。”
優益C男孩喜歡我?
我的腦海浮現出那個高瘦蹲在椅子上玩天天跑酷的畫面。
他真的喜歡我嗎?完全感覺不到啊,簡直比我的直覺還要不符合邏輯。
“我先走啦,便利店女孩。”
便利店女孩?
這件事讓我恍惚了一個晚上。
在回家的轉角一輛汽車差點撞到了一個中年女人,千鈞一發之際一個人飛奔過去推了那個女人一把,他們一起摔倒在馬路的右旁。司機沒有下車。當那個女人轉身看到救她的人是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她像躲瘟疫似的一下跳得老遠,趕緊爬起來拍拍灰塵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從頭到尾,她連一句“謝謝”都沒有說。
我在街道對面目睹著這一切,憤怒一點一點漲滿了我的整個胸腔。
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一個人?你有什么資格輕蔑這樣一個乞丐?給你10條性命你也未必愿意替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擋一輛車!你差點就死翹翹了你有什么好牛逼的啊你?!
我跑回便利店拿了一袋面包和一瓶水,想了想,又拿了一包煙,有好幾次,我看到那個乞丐撿起地上別人扔掉的煙頭放進嘴里。
這個晚上,我的日記本只有一句話:我永遠不要變得像那個俗得惡心的女人一樣,永遠不要。
【4】保持善良,熱愛自由
出于心虛,我買了一張《后會無期》的電影票送給宇童,但我沒辦法陪她去看,因為我們兩個中必須有一個留下來看店。好吧我承認,其實我心里是有點兒煽情地希望她留下來陪我看店的。自從知道優益C男孩喜歡我——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相信,我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期待,我期待他再次走進我的便利店,我期待再次見到他,我期待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我一直想跟宇童聊聊這個,但她這幾天一直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當中,原因是她就要領薪水了,她一天去三次百貨公司看那款可可小姐的42號口紅。我嘲笑她那沒出息的虛榮樣,她不以為然,興致甚高地說,要想真正得到一樣東西,就必須時時刻刻渴望著它。我爸說了,要想有出息,就必須堅持沒出息。說完她興高采烈地一個人看電影去了。
看電影回來后她沒心情談論她的口紅了,她義憤填膺地告訴我在廣安路一個乞丐想搶一個老太太的金耳環,手法極其殘暴,把老人整個耳朵都撕下來了。幸好有人及時發現報了警。
“簡直喪盡天良,我要有槍我當場就斃了他!”
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壞乞丐,也有好乞丐。正如有好人也有壞人。
我把另一個乞丐替人擋車的故事告訴了她。
“這真是一個復雜的世界啊!”她感慨,“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嗎?”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拿著一袋面包和一盒煙跑過馬路遞給那個外表邋遢但心地美好的人,那時我的心里,的確盛滿了泛著酸楚的善良。并且全世界都像我一樣反省自己。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說,至少到現在為止,我覺得我還是一個好人。
第二天,宇童拿了一份報紙給我看,有一個版面說的正是昨天發生在廣安路的搶劫事件,那個老太太血肉模糊的耳朵令人看得膽戰心驚,但更讓我膽戰心驚的是那個乞丐:凌亂的長發,藍色的袍子渾濁的眼珠。是的,我想我認得他。我曾在他的盆子里丟下5塊錢,我曾看見他在馬路的對面自己一個人跳廣場舞,我曾親眼目睹他替一個女人擋一輛車,我曾給他買過一袋面包,一瓶水,以及一包煙。
真相怎么會是這樣?
他是一個雙面人嗎?
我覺得我快要被這個夏天冷死了。
宇童伸手抱住我,她在我耳邊說:“別怕啊寶貝。我爸跟我說過,活著本身就是一場探險,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善良,熱愛自由。”
我茫然地說:“那你告訴我,優益C男孩喜歡我,這是一個陰謀還是一個惡作劇?”
【5】誰才是便利店女孩
優益C男孩回來了,但宇童走了。
這次他來我的店里,沒有去拿可樂也沒有去拿優益C,而是直接走到我面前,勇敢地直視我的眼睛,問,那個便利店女孩呢?
我做了一個涂抹口紅的動作。
你看得懂嗎?
親愛的優益C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