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飛走的夏天

我們大概是這樣認識的吧。

那時候她是小巷里的孩子頭，孩子之中呼風喚雨雷厲風行的人物，而我只是一只在村鎮合校政策下被逼無奈住進小巷舅舅家的寄生蟲。

剛來的那天，她就帶著一群手下把我堵在墻角跟我說：“那么光滑的小臉蛋呀！做我的壓寨夫人好不好？”

我當時被她毫無章法的說話方式搞得暈頭轉向，我們到底是誰變性了呢？

她逼我加入她們的幫派，不然的話她就派人去把我舅舅家的玻璃砸掉。我一想舅媽是個那樣節儉的人，就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我是第八個加入她們幫派的，自然而然成了老八。那段時間熱播日本的一部動畫片《彈珠警察》，她果斷地把幫派的名字改為“彈珠分隊”。但我們的代號并不是黃寶黑寶白寶什么的，而是某彈，她是老大，代號是大彈……到我就是八彈，然后我翻了翻眼皮想我剛好姓王。

嗯，她的思維的確很獨特。

她還給我分配了任務，別人的都是砸玻璃作戰任務中負責放風，圈踢作戰任務中負責詢問服不服之類，而我，給全幫派的弟兄們寫作業！

我仰著頭無聲抵抗，她大抵真的把我當成了她的壓寨夫人對我格外開恩說：“那好吧，八彈，只寫老大我一個人的就好。”

我不是蹬鼻子上臉的人，所以答應了她這個還算合理的無理要求。

不過給她寫作業的第二天她就被罰站了。那沒有辦法，誰讓當時她六年級我五年級她的作業難度太大我不會做。

據說她站在走廊罰站時還看到了正在體育課上玩耍的我，當時她恨不得一個健步沖下樓去拍飛我。那沒有辦法，誰讓她們班主任死死盯住她她寸步難行。

那時候也懷疑過，巷子里那么多漢子為何她一黃毛丫頭當老大？直到有天她赤手空拳打敗隔壁孫大娘家那只全巷最兇狠的狗保護了我們幫派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我才轉猜忌為佩服。

哎媽！這身手！哎媽……

我再打聽一下然后就直接哇噻了出來，原來她的課外班是跆拳道。

自從那次，我在學校都橫著走路，嘴里念叨“誰敢欺負我？六年哪個班的胡然是我老大！她學跆拳道的啊！”

咦？對了……她是哪個班的來著？

后來小朋友們之中又風靡了一部日本動畫片《神奇寶貝》，她果斷把幫派的名字直接改為“神奇寶貝”。

我跟她說：“我叫拉斯尤斯（一只很厲害很厲害的獸）吧！”

她搖著頭嚼著大大說：“你不像那個，你叫皮卡丘吧！”

我說：“那么弱！我才不要！”

她吐掉嘴里的大大說：“給老娘省點心，就叫皮卡丘，我還有事要忙。”

第一次聽一個小學生自稱老娘感覺很時髦，我就想難不成她起的名字都這樣時髦只是先前我沒有發現？可能真是這樣子。“那好吧。”我說。

她瞥我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突然，她媽媽從家里沖出來，手里攥著一個兇神惡煞的雞毛撣子：“胡然！快回家做作業！你班主任又給我打電話啦！丟死人丟死人啦！”

我做了個鬼臉一頭鉆進舅舅家。

她一邊一點點往家的方向挪動著步子一邊說：“王言！你給我等著！”

看來我又免不了一死了。

認識她好像也沒有多久她就上初中了。

新學期開學那一天她組織幫派全體弟兄開了個會。會上她酸溜溜啰唆唆說了老半天有的沒的（大概是在表達即將離開幫派的不舍），我瞅了姚大牙一眼，他都快睡過去了，我又瞅了大白兔一眼，她戴著她爹剛給買的隨身聽聽得不亦樂乎差點沒撞墻。

我說：“老大你還有別的事么？沒的話我回家看動畫片去了。”

她說：“老末怎么就你事多？”

我說：“那拜拜。”

她說：“那你走吧。我把老大給別人了。”

我當時就做了個stop的手勢：“別吵啊！容我思考下！你是要提拔我當老大？”

“嗯。”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我興奮過度，摟著她吧唧一口：“哎媽我這壓寨夫人沒白當！”

現在來看那時候她可能有些凌亂，說話結結巴巴。

我伸手堵住她的嘴問有些不滿的姚大牙：“干啥？姚大牙你不服？”

“你這么弱當老大我當然不服。”姚大牙用鼻孔瞅著我。

“你不服有什么用老大親自任命。”我用下巴瞅著姚大牙。

她當時也相當帶勁地說了句：“有些人啊比較猖狂，我還沒走徹底呢就先不服管教了。”

姚大牙灰溜溜走了。我笑得那叫一個春花燦爛。

后來雖然她離開了幫派，不過幫派遇到了什么災難她還是會有求必應，尤其是我個人的災難。

有次我和表弟在狹窄的巷子里打羽毛球，打著打著球嗖一下飛到了一戶人家院里，我敲開這戶人家的大門想要把球撿回來，可是開門的燙著羊毛卷的女人卻不讓我們進去，說打擾了她午睡。

我一看這個女人不好惹就去找她。

她當時正在家里啃一塊看樣子好吃極了的西瓜，她見到我問我什么事，我把事情的經過跟她講了一遍，她說小意思。

她給我和表弟一人切了一塊西瓜就風風火火帶著我倆去了那個壞女人家。

老大親自出馬，可是壞女人仍舊頑固不化不讓進，還罵我們，“死孩崽子，我剛剛說過不能進，這你們又來！”

她擼了擼實際上沒有的袖子，仿佛是要練跆拳道。

我拽住她跟她小聲說：“你確定今天要見血？不過如果今天要見血的話就不一定是見誰的血了，你看看她的發型就知道，不一定比你弱。”我啃了一口西瓜，看都不敢看壞女人一眼。

壞女人雞窩一樣的羊毛卷在陽光下閃爍著暴力的光芒。

她眼珠子一轉：“那好吧。我還有辦法。”

壞女人哐一下關上大門，還嘀咕了幾句難聽的話。

她的另一個辦法是翻籬笆去撿球。

她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喘一點點往籬笆上爬，我和表弟在一邊鼓無聲掌。在她即將就要成功翻越壞女人家的籬笆抵達壞女人家的后院的時候，我和表弟聽到什么東西撕裂，嘶啦一聲。

我和表弟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覷。

壞女人家后院傳出尖叫，“媽呀！我新買的裙子。”

沒容我和表弟做一下吃驚的表情，就又聽到了咔嚓一聲，透過籬笆細小的縫隙我看到，原來是她一氣之下砸了壞女人家的玻璃。

此刻我仿佛看到壞女人顫抖著羊毛卷往后院跑。

“真是沖動。”我丟掉西瓜皮隔著籬笆甩給她四個字后和表弟絕塵而去。

她在后面一勁罵我混蛋什么的。

我這樣做是不是不厚道？

其實幫派老大的位置我也沒坐多久。

一次我搶了大白兔一支冰棒，大白兔抹著眼淚去告訴她媽，她媽在巷子里大聲說：“你一個男孩子搶一個女孩子冰棒成何體統！”

幫派聲譽因我受到影響，我自免其職。

姚大牙露出他滿嘴二十八顆牙齒樂得一塌糊涂：“老大還得我來當哈哈哈哈……”

我一腳踢開一個易拉罐：“至于嗎！”我轉身就要走，特巧和她臉對臉。

“辜負你了。”我一臉委屈。

“辜負啥呀！這種小孩子把戲！別難過！”她拍拍我肩膀。

我頓時就開心了，從前的老大都這么說了，對呀，多幼稚。

我倆勾肩搭背兩張臉開著花走了。

其他小伙伴看我倆走了也都說：“對呀！誰要再玩這種低智商的游戲！我才不要！”說完一哄而散。

姚大牙站在原地露著他滿嘴二十八顆牙齒難過得都快哭了，他可能想他這輩子再也當不成老大了。

上初一的她，已經開始接觸一些在我看來比較新鮮且細致的東西，比如周杰倫的磁帶和一些色彩繽紛的雜志，就算她還是會讓理發師把她的頭發剪短到齊耳也不再那么假小子氣。

而我卻還是一個小學六年級小破孩，輸掉幾個玻璃球飯都吃不進去。

所以有一段時間我和她有些格格不入。

比如。

她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時我問她：“老大你在看什么？”

她說：“老末你看那邊那顆星多亮，像是一顆寂寥的眼睛。”

我說：“老大黑燈瞎火你別一直仰著頭。”

她說：“為什么？”

我說：“那萬一有只黑色的鳥在你頭頂飛你也看不見，再拉你一臉屎可怎么辦。”

又比如。

她指著她家魚缸里的那只半死不活的金魚跟我說：“老末你看那只最上面的金魚，它仿佛厭倦了嘈雜，去另辟一個安寧世界。”

我說：“老大你瞎說它明明是吃撐飄上來了。”

不過還好我們之間這種別扭的狀態只是一年。

等我上初中可能年齡大一點的原因也開始對曾經所熱衷的玻璃球卡片動畫片嗤之以鼻，再加上她的耳熏目染我也開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并且一度不差。

“老大你看天邊那坨金黃色的云朵，它像什么？”我憂傷地坐在黃昏的風中。

“它像是天空拉的大便。”她摳鼻道。

“老大你真低俗，這樣的你我不喜歡，很是不喜歡。”

“按照你的形容我也只能這么接啊！”她繼續摳鼻。

“老大你看你那條沉默的金魚，它是在側耳聆聽這個世界荒蕪的風么？”我已中毒。

“嗚嗚……它死了！你個傻冒我不是不讓你一次往魚缸里放那么多魚食么！滾！”

不過后來我們還真就迷上了文學。

她明明是一個練跆拳道的假小子，我明明前兩天還是一個酷愛彈玻璃球的乳臭未干小毛孩。所以不得不說成長還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尤其是與聊得來的人一起經歷成長。

我和她有個秘密基地。

小巷最南端有一條運木材的小火車道，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小火車道荒廢了，雜草叢生。

夜晚會有星光瑣碎地鋪上去。

巷子里的人都叫它小火道，省去一個車字。

小火道一直往東走挺遠，有一個小池塘，這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

有時候晚上吃完飯，我就和她拿著書到小池塘邊上讀，絕大多數是語文書。也有時候讀著讀著天就黑了，我們拿出手電筒照著語文書，繼續認真地讀戴望舒讀冰心讀江河。

誰不愿意，有一個柔軟的晚上＼柔軟得像一片湖＼螢火蟲和星星在睡蓮叢中游動＼誰不喜歡春天，鳥落滿枝頭＼像星星落滿天空。

那時候，我們最愛這段詩。

她說：“我喜歡這段詩是因為這段詩寫得符合我們所處的景色。”

我開玩笑說：“我喜歡這段詩是因為鳥落滿枝頭我可以隨便捉幾只烤來吃。”

池塘西邊有一小塊空地，空地上長滿了蒲公英，有時候踩上去蒲公英的種子會貼著皮膚綿軟地飛走。

最有意思的是，空地上還有一節廢棄的火車車廂。

車廂里除了幾個座椅其他什么都沒有，倒是車廂頂上被我視為新天地。

有天我在車廂里找到一塊木板，我爬到車廂頂上跟她說：“你來把它踢碎，讓我看看你的身手。”

這時候她一點也不文藝，哐唧一下踢碎木板然后大拇指劃下鼻孔。

我說：“怎么樣？像不像拍電影？”

她說：“像屁。”

我說：“你就在這頂上教我跆拳道。”

她說：“我先從扎馬步教起。”

我說：“這個也要扎馬步？”

她說：“當然。”

我按照指示像模像樣握起拳頭撅起屁股。她毫無征兆踹我一腳，其腳速之快簡直迅雷不及掩耳。我撲通摔地上（還好車廂不是很高）。她站在車廂頂上一聲聲冷笑，此時冷風吹亂她額前的劉海兒。

“天啊！怪女人！”我顫抖著拔腿就跑。

不過后來她媽就不讓她晚上出來了，原因是她媽說怕我在某個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陷害她。她跟她媽說她是學跆拳道的還怕那個排骨，她媽翻了翻白眼說那也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可能大人都喜歡往邪惡的方面想吧。就算這樣，我和她的關系依舊很好。

她初二下學期時，在市里有一個跆拳道比賽，不過組委會那些個豬頭不知怎么想的把比賽設到了周三，我去不了。當然如果以去看她比賽為理由請假也是不可能的，哪個班主任會給這樣的假？

那天上午第一節課剛結束我就撒謊跟老師說肚子疼去醫院看看，由于我演技逼真平時比較乖所以老師沒給我家長打電話就放我走了，走的時候班主任還關切地說路上注意安全之類的，當時心里還有些說不出的難過，我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就沒管那么多，估摸著班主任看不到我了就用飛的速度往客運站趕。

我用吃午飯的錢坐客車去了市里，又坐了公車去體育館。到體育館的時候她剛好上場，我滿頭大汗鉆進觀眾席心里想著她要知道我來了還不得高興得昏過去。然后我就看到她劈頭蓋臉給她對面的那個大胖姑娘一頓揍，最后那個胖姑娘干脆都不反擊了抱著頭四處逃竄。

我想不愧是當年的老大啊骨子里還是那么霸氣那么暴力。而后稀里糊涂（以我的角度）她就得了第一名，她沖著全場觀眾鞠躬的時候我使勁向她揮手，她也馬上就看到了我。

她下了場第一時間沖向我：“哇！你怎么來了？”

我拽著她往一邊走：“小點聲，低調來的，讓你媽看到我就暴露了。”

“你逃課？”她放低音量。

“嗯。”

“雖然你這樣做不對，不過我還是要說，你酷斃了！我請你吃冰淇淋！”

然后我讓她請我吃了八根冰淇淋！都給她吃哭了！她哭了之后我也哭了。因為老師還是給我家里打了電話核實我的去向……

之后校籃球賽她跑去給我助威，在場下跟瘋了似的：“老末你給我加油啊……老末你給我搶籃板啊……老末你給我蓋他啊……老末你給我斷他啊……老末你上籃啊……”

最過分的是她說：“老末你給我扣籃啊！”

最后裁判綠著臉說：“誰是老末？我把他罰下！”

實際上那場比賽我就得了一分。

一個膀大腰圓的哥們兒給我撞飛了，我獲得兩次罰球，我半死不活地把第一個罰球往籃筐的方向一扔，三不粘。

“哎呀老末你個完蛋貨！”她在場下大叫。

這時候我恨不得沖過去撕碎她的嘴！

我半死不活投第二個罰球，球在籃筐上彈了三下又停頓幾秒鐘然后進了。

她昏倒在場下，口吐白沫道：“老末啊……老末……沒……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進……進……”

她這么一鬧，全班同學炸鍋了，都議論我倆關系，一些同學還哇噻哇噻地說：“王言那家伙重口味喜歡學姐！”

兩個人相處得再好也肯定會有分開的那一天，尤其是我們兩個的分離會來得更早，因為她比我高一個年級。

她中考考得漂亮，可以去市實驗中學念高中。她爸爸很開心，獎勵給她許多錢，讓她買她很喜歡的那個最新款手機。

她去買手機的那天，我坐在小池塘旁邊的那節廢車廂上發呆。過了很久很久，她跑著過來找我。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她說：“我怎么就不知道。”

我笑了，她也笑了。

她張開手心，是一款老式的手機，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那種，屏幕還是灰色的。她用她爸爸給她的錢買了兩部一模一樣的這款手機，她說我們以后要常聯系，她說我們以后也吧嗒吧嗒發短信趕趕時髦。

我哭了。

那時，池塘旁邊的蒲公英種子溫柔地四處飛舞。我知道，無論何時我們的情誼也不會像這蒲公英一樣，會被那歲月的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