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國家正式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我因為戶口不在城里,只能被送回老家棉城上學,寄養(yǎng)在阿嫲家。初中三年我都在阿嫲的身邊度過,那段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光,是她教我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還記得十三歲的我一個人從城里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來到棉城小鎮(zhèn),阿嫲也沒有去車站接我,我背著書包走進阿嫲住的大院時,看到她正在修剪花草,她的背影清瘦卻沒有一般老婦的瑟縮之態(tài),倒像是秋天里細溜溜但枝干向上迎著天空的一棵樹。她見我來,滿眼帶笑,看了我一會后,讓我坐在凳子上,她拿來一塊碎花布覆在我的身上,拿著剪刀咔嚓咔嚓地把我一頭及腰的長發(fā)剪成了齊眉齊耳的短發(fā)。剪完后,她滿意地點頭說,嗯,這樣清清爽爽就方便多了,以后每天起床不用扎辮子了。為此我氣憤得哭了好幾天,每天晚上都哭著打電話給爸媽說這里呆不下去了,要回城里。阿嫲聽到了,總是微微地笑,也不安慰我。
一開始我十分不習慣小鎮(zhèn)的生活,我跟爸媽埋怨說這里的老師普通話不標準,這里的同學上課遲到不打報告,小鎮(zhèn)沒有M記,沒有屈臣氏……但礙于經(jīng)濟的原因,爸媽也沒有能夠讓我回城里讀書。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騙上了海盜船的孩子,怎么也無法讓那部可怕的機器停下來,只好閉上眼睛,尖叫著,但是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所有的力量都是不可抗拒的。
阿嫲每天一大早就將我從被窩里拖出來,教我如何做早餐。接下來的日子,各種各樣的不成文家規(guī)更是讓我感到憋屈:吃飯的時候,不能講話,不能東張西望,不能用左手拿筷子,一旦被發(fā)現(xiàn),阿嫲的筷子總是準備無誤地“啪啦”一下往我手上打;走路不能駝背,不能拖拖拉拉的。阿嫲就像一個古時候的嚴厲的婆婆在教訓兒媳婦一樣,念念叨叨地教導我。我期盼時間快點奔跑,我快點成長,快點離開阿嫲,去追尋自由。
十幾歲,正是荒唐荒謬的年紀,盡管一開始不喜歡小鎮(zhèn),但是不到一個月,我就興致勃勃地結(jié)交了許多同學朋友,每天都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而靠著小聰明,考試成績排名尚且可觀。那時候覺得自己就是與眾不同,將來也一定會成為與那些凡夫俗子不同的人。后來甚至交了一群所謂的“好兄弟”,其中一個叫阿木的男孩教我抽煙,他幫我把煙點好,說,沒什么復雜的,你把煙吞進去,呼吸,然后吐出來,這樣就可以把身體里所有的黑暗的情緒都消耗掉。那時的我對生命的過往和未來都充滿了迷茫和疑惑,卻希望嘗試一切新鮮的事。阿木不知從哪弄來一輛摩托,總是載著我穿梭在棉城的大街小巷,跟我講臺北青年騎摩托的故事。我一直堅信總有一天,阿木會帶著我騎著摩托去浪跡天涯。后來有天,阿木突然對我說他要去臺北參加摩托車比賽,缺錢上路,當時的我義不容辭為阿木籌錢,最后我甚至偷了阿嫲的錢。
那天我趁阿嫲在庭院里修剪花草的時候,偷偷潛入了她的臥室,翻箱倒柜,剛拿到八百塊錢,身后就響起了阿嫲嚴厲地呵斥聲:“小倩,你在干嗎?”
我不敢回頭。
阿嫲走過來看著我手上的八百塊錢,用一種相當意外的表情看著我,仿佛不敢相信我竟然會這樣做。
她生氣地說:“不行,我要打電話叫你爸媽來!”
當時,我竟然說:“你告訴我爸媽,他們不會信的!”她是真的生氣了,打電話讓城里的爸媽放下手中的活兒都趕過來。
在爸媽面前,我一口咬定說我沒有偷錢。
阿嫲氣得說不出話,而我則用一種僥幸的表情看著她,并且表現(xiàn)得相當鎮(zhèn)定。寒風從打碎的玻璃窗的一角吹進來,我死死地盯著地板,時間好像已經(jīng)過去了一整年那么久。家里一片寂靜,就在我們相持不下的時候,媽媽突然開口說:“媽,會不會是您記錯了?可能錢你放在其他地方了,小倩成績這么好,怎么可能偷錢去和其他小孩學抽煙呢?”阿嫲沉默了一陣子,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疲憊地走回臥室,背影像是一頭已經(jīng)累壞了的牛。那一聲嘆氣落在我的心頭,無比沉重。在那一刻,我才突然感覺到她是如此年邁了,如果她年輕一點,一定不會任由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快樂起來了。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偷了錢還說謊傷害阿嫲的小孩。
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可是卻像胃里難以消化的事物,看不見,摸不著,但它還是在那里,我們每個人都不曾忘記且深深被困擾。
阿嫲沒有因此虧待我,依然每天提醒我天涼加衣,吃飯的時候往我碗里夾菜,這讓我更加愧疚,我也因此收斂了很多,開始安安靜靜地讀書。轉(zhuǎn)眼要上初三了,爸爸跟阿嫲說想讓我回城里讀高中,以便將來能考個好大學。我也對阿嫲說:“阿嫲,我在小鎮(zhèn)讀書,條件沒有大城市好,我肯定考不上好的大學的,我小學的同學現(xiàn)在都在省一級高中,那里的老師都是研究生呢,他們學校設備超好的……”
阿嫲說:“孩子,有句老話叫‘英雄不問出處’,我們呀,永遠不會因為我們屬于某一個集體,就能夠獲得什么或者失去什么。我們的成功和失敗只取決于自己。”阿嫲的話和人生經(jīng)歷,仿佛是一點點希望,被點燃在黑夜里。盡管后來我因為戶口的問題,在城里只能上個普通高中,可是我時常記得阿嫲說過的,我們的成功和失敗只取決于自己。
回到城里讀書的第一個暑假,我主動提出要回阿嫲家。
小鎮(zhèn)在暮色四起的時刻平靜地迎接我的到來,我站在熟稔的街道上,于火樹銀花的暖暖夜色之中,又見此去經(jīng)年的繁盛記憶,沿著暮色深濃的小街回到阿嫲家。
阿嫲見我的到來,像個小孩一樣興奮,張羅了一桌豐盛的晚飯,全都是我愛吃的菜。晚飯后,我和阿嫲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聊天,那年的小鎮(zhèn)還沒有霧霾,夜色清透如水,頭頂是偌大的流離的漫漫星空。我們就這樣靠在木椅上聊到了幾年前我偷錢的事情,我說:“阿嫲,對不起。”阿嫲笑呵呵地說:“傻孩子,阿嫲只是想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不是學習成績好了,就是一個好孩子。成長本身比學習重要得多,用年輕敏感的心靈去感受生活比看課本重要得多,學會堅持和微笑比學會一道題重要得多,養(yǎng)成良好的品質(zhì)比拿到高分數(shù)重要得多。”阿嫲一連說了四個重要得多,這些都把我的心壓得沉甸甸的。在阿嫲起身回宿舍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的背影更加清瘦了,可身體里蔓延出的是一種豁然與清透。
我一直以為時光溫厚,歲月悠長,可就在高三那年,阿嫲生病去世了。我拿著大學通知書,看著她黑白色的照片,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媽媽說,阿嫲一定走得很安心了。可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未擁抱過阿嫲,一個輕輕的擁抱都沒有。曾經(jīng)我總是期盼著自己可以早一天茁壯地成長起來,對成熟所帶來的迷惘卻置之不理; 曾經(jīng)我總是盼望著能夠快一點離開阿嫲,得到所謂的自由,如今我才明白自由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貴,而一位嚴厲的阿嫲卻是我終生的財富。村上春樹說:你要記得那些大雨中為你撐傘的人,幫你擋住外來之物的人,黑暗中默默抱緊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徹夜聊天的人,坐車來看望你的人,陪你哭過的人,在醫(yī)院陪你的人,總是以你為重的人,帶著你四處游蕩的人,說想念你的人。是這些人組成你生命中一點一滴的溫暖,是這些溫暖使你遠離陰霾,是這些溫暖使你成為善良的人。我的阿嫲,在我性格還沒有完全塑造成形的歲月里,一直在教我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讓我試著變得柔軟而非堅硬,流暢而非拘謹,溫柔而非冷漠,發(fā)現(xiàn)而非尋找。
我親愛的阿嫲,讓我抱抱你,像嘆息一樣輕就好。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