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子:
收到這篇稿子的時候,想起高中的同桌。新生入學那天,她的爸爸用一個偌大的編織袋裝著她的行李把她安頓到宿舍,然后遞給她五十塊錢讓她留著零花,她把錢推給爸爸說“不用,不用,你拿著回去給我二姐吧,她用錢”,之后她們父女兩個就在宿舍里為了五十塊錢推來推去。我們在一旁詫異地看著,因為那時候我們吃一頓飯都不止五十塊。后來知道她的家里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她說這五十塊錢是她們一家人一個月的零花錢。她比我們宿舍的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努力奮斗的意義,再后來知道她的二姐在讀北京大學,她是那一年我們市的文科狀元。我們都用“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來戰勝眼前的困難,因為我們都知道,無論黑夜多么漫長不堪,黎明終會如期而至。
“啪”,一穗金黃的玉米打到了我的腳,我站在壟臺上瑟縮了一下,沒躲,不是疼,我有點害怕。天空陰沉沉的還刮著微冷的秋風,我瑟縮得更厲害,感覺更冷了。腦子里居然浮現話劇《楊白勞》,我撇撇嘴,自己的處境還不如楊白勞,因為我居然害怕到不知怎么開口。
媽媽彎著腰,她在飛快地扒玉米,然后把它們扔到我腳下的地壟溝里。我望了一下天,不知道能不能下雨。
當我習慣性地用手指去勾自己的書包背帶時,才想起來我的書包被老師扣在學校里了,他用“拿不回來錢就不要回來上學”威脅我,眼前浮現出班主任那張冷且厭惡的臉,脊背生出一陣涼意。
我膽子很小很怕老師,但我喜歡上學,喜歡讀書帶給我的自豪感。
每年家里艱難地給我們湊學費的時候,都是我們姐妹幾個最難過的時候。每年家里只靠那十幾畝地供我們上學,再沒別的收入,他們舍不得我們走他們的老路。
我們都很優秀。
可是,學校除了學費書費還有那么多的費,家里已經應付不過來了。
我想上學,但我很惶恐。我再也不想給家里增加什么多余的負擔了,自己沒有能力去掙錢還要從父母那里要學費書費以外的錢,那種負罪的無力感,讓我不敢面對父母正弓著的脊背。
我很小聲地說著,生怕大聲說出來媽媽那手里的玉米棒子就會像暗器一樣朝我飛過來。她依舊沒有停下來,玉米葉子嘩啦嘩啦地響,我沒有再重復,卻也沒有走,我確定媽媽知道我回來的原因,即使不說她也明白。
終于扒完一堆玉米,金黃金黃的,我看著陽光下的玉米,閃耀著黃金的顏色,在想,它們要是黃金多好啊,我們再也不用為上學的費用發愁了。
那真是我人生中一段艱難的歲月,浸入血液的記憶終生難忘。
每一次老師開口要錢,我的志氣便矮一分,我既不想因為不交錢引起老師的不快從而對我輕視,也不想因為交錢弄得父母愁眉苦臉。我如同風板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即便在兩頭看來,那其實都不算事兒,但在我那里,其實是個比天還要大的事情。
每次要錢,我好幾宿都睡不著。我那時還有一個小小的奢望,那就是學校永遠不要錢或者每一次交錢家里都能痛痛快快,不要讓小孩子在中間兩面為難。
媽媽停了下來,坐在枯黃的玉米稈上,咔嚓嚓的聲音,許多過度干燥的玉米桿子就從坐的地方折掉了。她摘了手套,秋天很干,我注意到她的手已經開始皸裂,她是那種很干的皮膚,一到這個時候,準會裂。
我咬著牙,低著頭,眼淚在眼眶打轉,卻不敢再說什么,我恨不得自己消失。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想自己消失。
我看見她把口罩還有頭巾都拿了下來,我在壟臺上使勁絞著自己的手,緊張得很。
她很簡潔的說了家里再沒有多余的錢,保險這個應該不是強制的,老師是想掙提成才會逼著我們交。說完了,她抬起頭看向我,嘆了一口氣。因為她看見脆弱而懦弱的我的眼淚已經開始吧嗒吧嗒掉了下來,砸在金黃的玉米上,濺起來,好像電影里的特寫,然后我又想起二泉映月,哭得竟然哽咽起來。
我想我真的很可憐,我恨不得那個哭得稀里糊涂的其實不是我,而是我的一個替身,我則在暗處冷冷的關注這這一切,和多啦A夢的X空間一樣,一個大熊在媽媽面前挨罵,而真的大熊實際在X空間看著這一切。還有一個可笑的地方,我哭的時候在思考,我是哭得再狼狽一點讓媽媽爸爸心軟直接給我拿錢我就可以交差;還是不要哭下去馬上停止,要是哭煩了他們,引起他們的怒火我該怎么辦。
其實,從老師公布每個人都要繳納保險錢那天開始,我都度日如年,甚至在祈禱這只是一個假象,老師從來沒公布過那個消息。尤其那些家境好的已經開始給老師拿錢的時候,我就會把頭低到不能再低,希望老師可以忘記我,然后我就不用交了,不用再看父母那為難的臉色,一切萬事大吉。直到今天,老師當著眾多同學的面,扣下我的書包,然后命令我回來拿錢,那時候假象破滅,我已經不爭氣地哭了,只不過經過這一路,我情緒好多了。
媽媽的話其實只是個引子,我這些天壓抑得不能再壓抑,一面想著怎樣應付老師,一面想著家里怎么才能拿出那些錢,一夜一夜地替媽媽爸爸愁,睡不著覺。
“老師說不交保險費,就讓我不要回去了。”我哭哭啼啼的,勉強把話說完,一邊用手抹眼淚。
這時爸爸也過來了,他聲色俱厲地叫我和老師說:“我們不交了,交不起,他如果不讓你上學你叫老師來找我,我去給找校長評理。”
“可是,我今天拿不去,他就叫我不用上學了。”我哭得更厲害了,只覺得這眼淚越來越多,把眼睛都糊住了。
“你怕他干啥?這點骨氣也沒有?”爸爸也火了,估計我哭得厲害,把他哭煩了。他接著說:“幾句話都不敢說還能做啥?”爸爸很氣我這種窩窩囊囊的性格。他發火的時候我還有心思在琢磨,我這種性格不是遺傳自他還能像誰?
我相當怕爸爸,只是不敢把話說出來:你現在就和老師說去呀,怎么在這里難為我?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敢,還叫我去說!
我沉默地哭著,不抬頭不說話,固執地站在他們面前不肯走沉默的抗爭,希望他們明白我的苦衷。
他們不說話了,知道說了也白搭,風繼續吹著,吹得玉米葉子一直嘩啦啦拉地響,好像在繼續我們未完成的話題。我雖然膽小卻很固執,在我心里,錢不交,那是一定要被退學的,我只能站在這里一直等。老師難為我,我只能難為父母,雖然最不愿意這么做,但是,和不能上學比起來,這個就不是那么難為情了。我走了,能去哪里?
似乎過了很久,媽媽忽然站起來一句不說轉頭就走,我就像被特赦的囚犯一樣立馬抬腳跟上。然后我聽見身后呼啦啦的聲音,爸爸繼續扒玉米了。
走過一段土路,上了沙路以后媽媽停住了,“你先回去,我去借錢。”她說。我才注意到她手套頭巾和口罩都沒拿,已經快中午了,媽媽還不回家做飯,他們可能要在地里吃點干糧冷水繼續干活的,剛剛特赦的心情馬上被負罪感代替,眼淚嘩啦啦淌了下來,媽媽看了一皺眉。
她什么都沒說就風風火火地去借錢了,最后在李家賣店借了點錢,那個年代,并不是誰家隨時都有大團結的。
“媽不是為難你,一來沒錢,二來你也太不出頭了,話也不會說嗎?”她把那張皺巴巴的錢遞給我的時候說道。知子莫若父,看來她已經看穿我心里的想法。
“同學要問你眼睛怎么紅的,你就說風迷的,免得他們笑話你。”臨走她說。我猛地點頭,感覺不狠狠地點頭就對不起她借來的錢似的。
當然,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我偶爾聽見媽和鄰居說,“不拿錢就在那杵著不上學!”然后鄰居說,“你家的臉小,沒我家的皮,我沒給他拿,還不是照樣上學,這老師真混。”
我回想起一陣難過,自己要是再堅強一點就好了,興許可以省下那些錢。
那個時候覺得那是個天大的事,不交錢不讓上學了啊,難道還有比不能上學更大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我的老師在上學的時候會不會遇見和我一樣的困窘,我只知道,每一朵花都該被用心呵護,哪怕她不是花,是一株狗尾巴草。
后記:
去年回老家的時候,我懷著某種特別的心情去了母校。彼時正值暑假,偌大的學校悄無一人,依稀記得那天下午拿到錢以后,我是怎樣的一路狂奔到校園,眼睛紅臉紅脖子紅沒一處不紅的我,在班主任和同學的眾目睽睽之下,拿出了皺巴巴滿是汗水的錢。班主任說:“真是,非得逼著你們交。”然后拍拍我的肩,“回去歇會兒吧。”我默默聽完老師的話,確定老師把自己的名字記上了,不用退學的時候,才算一塊石頭落地。
經年歲月以后,求學的路上幾多艱難困苦,都沒有這次的記憶深刻。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就是無論怎樣,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輟學。一切美好和希望都要經過痛苦的醞釀和艱辛的努力,踏實走好面前的每一步,都是未來人生路上的寶貴財富。就像雪萊說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