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陸小曼的固執總是讓人無法忍受。
比如現在她從教室一路跟到學校后門,再跟著我穿過學校后面的小樹林,來到小樹林后面的一條鐵路。我看著她在雨后泥濘的小路上提著裙子艱難地向我走來,睜大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就像下一秒就會跟丟了我一樣。
我自然不會讓她跟著我的,起身輕輕一躍,便輕松跳過了那根白紅相間的安全圍欄,然后瀟灑地穿過鐵軌。火車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知道陸小曼肯定不會跟著來,她是好學生,好學生肯定都知道生命誠可貴這句話的意思。
我回頭看著陸小曼著急地大聲叫著我,“程洛洛,你趕快回來,老師說了讓我監督著你不準逃課。”我習慣性地朝她笑笑,帶著一點嘲諷和輕蔑,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緊接而來的是火車呼嘯而過的巨大聲音,轟隆轟隆,蓋過了她后面說的話。
車廂帶過一陣青草的氣味,我長呼出一口氣,從書包拿出了那張剛發的英語卷紙,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想想又覺得不夠,我又補上了幾腳才離開,16歲的我對于英語這門學科的厭惡程度就像陸小曼的固執程度一樣。我看著那張被風吹得凌亂的卷紙,心情也跟著煩躁起來。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真是讓人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把學習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每天拼了命不分晝夜地刻苦奮戰。我也實在不理解,整天面對那些枯燥乏味的函數和英語字母,這些好學生是怎么充滿興趣去拼命學習的。
當然,我對于這類奇葩好學生并不是全都討厭的,這些好學生里除了有陸小曼,還有,蔣健。
長長的火車奔馳了很久,身后陸小曼早已氣得離開,我看著她背影漸漸消失的那條小路,突然不知所措起來。果然真的是沒有人會關心在乎我了,就連平日里看起來很要好的朋友也不例外。
我突然有點兒想念蔣健了。
我望向四周空曠無人的荒地,黯然神傷。再回頭,我的心里就像這片長滿雜草的土地一樣,萬籟俱寂。
[2]
其實,我是希望蔣健可以一路找著我而來的,哪怕僅僅只是因為擔心一個女生的安危,可惜他沒有。
我想肯定是因為對于很多我認為的另類學霸來說,我才是他們眼中的奇葩。
我不是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和老師同學眼里的優等生蔣健有著天壤之別,每次他和陸小曼激烈地討論著數學題的時候,我只能在旁邊看著他們無聊地涂著指甲油,可是這一點兒也不妨礙我喜歡蔣健。
如果不是蔣健,我想包括我自己都費解,我能和好學生陸小曼成為好朋友。
這件事得從很久以前某天的學校樂器比賽說起。彼時,我還沒有因為想靠近蔣健而和陸小曼成為好朋友。
其實當天我并沒有參加比賽,琴棋書畫是不屬于程洛洛的。但我卻帶了家里的寶貝古董吉他——“老爺”,僅僅只是為了拿給蔣健,讓他旗開得勝。為此,我還下了一番功夫,買通了他的室友,讓他的吉他出了一點問題,然后我的出現剛好可以“美救英雄”。
世界上總有一種殘忍叫做事與愿違,當我傻呵呵地搬出“老爺”后,陸小曼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扎著長長的馬尾,尖叫著問我:“洛洛,你的吉他好特別,看著年代好久遠,音質肯定特別好,你不是沒有比賽嘛,可以借給我嗎?”
“不行,這是我專門拿給蔣健的,你不能用。”
“洛洛不要小氣嘛,我可以給他用我新買的電貝司。”
我無奈地看著她,本還想大叫一句:“還是不行。”還沒開口,蔣健就先我一步搶在前面說:“沒關系,用什么都一樣,你就給她吧。”
我只能一臉黑線地上交我家“老爺”,然后戀戀不舍地看著它陰差陽錯落入陸小曼的手里。
我們家“老爺”年代久遠,木紋琴身布滿滄桑,所以剛出場的時候就成為了大家的笑柄。
可是后來它出色的音質加上陸小曼完美的演繹,讓陸小曼贏得了整個比賽的第一名,而拿著時尚電貝司的蔣健卻無緣前三。
那天比賽結束下場的時候,陸小曼一直對我表示著感激,可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我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蔣健沮喪的臉,心里有些不安,最后卻只能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后笑著告訴了我一個震驚的消息,“我室友早就告訴過我吉他有問題了,可是我還是帶來了,我就想看看,是哪個女生這么淘氣。”
我一時語塞,睜大著眼睛,微微紅了臉。
“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一向毫無顧忌的我突然說不出話來了,不是我程洛洛膽小不敢承認喜歡,而是我怕他不喜歡我這樣和他背道而馳的人,所以我最后羞紅了臉,窘迫地低下頭。
可下一秒,陸小曼的出現以及她所說的一席話,讓我更加難堪。
她走過來拉起了我的手,然后理直氣壯地看著蔣健,“你還不懂嗎?她是在幫助我,打敗你成為第一名。”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我驚恐地抬起頭,驚慌失措地解釋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還是因為什么呢?”陸小曼毫無掩飾的表情,讓人看上去真的不是在說謊。
“可是你平時好像和洛洛不太熟哦。”蔣健似笑非笑地看著陸小曼。“事情都過去就算了吧,難道冠軍不想請客嗎?”
我想那一刻,我肯定是被鎂光燈下蔣健的溫柔笑容打動了,也許是他的一句“洛洛”拉近了我們的距離,總之他的氣質和大度使我更加堅定了追向他的執著。
后來在回寢室的路上,陸小曼一路和我討論著我家“老爺”的音質,我也沉浸在和蔣健的對話中,兩個人全然忘記了白天莫名其妙就開始了的,前所未有的“朋友”關系。
[3]
我一直以為,我是千萬人中最與眾不同的一個,可孤單與生俱來,我也不能不落俗套,無處可逃。
我在黑夜下的森林中,拿著手機不停地來回滑動,上面沒有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進來,也沒有一條短信。這樣上演過多少次的畫面我早已習慣了,因為我的手機里就只有兩個人的號碼,一個是司機王叔,另外一個是我爸的秘書M小姐,有急事找我爸和要錢就打她電話。可是我從來沒有打過這個號碼,因為銀行卡上自動存入的數字讓我沒有理由去打擾他們。至于M小姐的名字,我也只是聽王叔隨口提起過,叫小棉還是小連還是小年已經無從考證了,我從來不問也不感興趣,反正我從沒見過。
可是我卻無比羨慕這個未曾謀面的人,她比我幸福,至少能經常見到我爸。
也許這就是同學眼里我與眾不同的原因,從小父母離異,父親長年累月不著家,一個人擁有著她們無比艷羨的物質生活,想去哪里從沒老師過問,可以隨心所欲地逃課去看喜歡的演唱會。就連每次開家長會,憑著我爸和校長的關系,小M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記得某次數學考試,是一個新來的老師監考,旁邊的一個男生作弊被發現后,就慌亂地把紙條往我這兒扔,老師從我桌上拿起紙條后卻當著全部人的面說:“不要耍小聰明栽贓給程洛洛,我都看見了,況且程洛洛就算考倒數都沒關系,所以她根本就不用花費功夫作弊。”
也許是我憤然離開考場的時候,被巡視考場的某個主任發現了,反正后來我再也沒在學校里見過這個老師。有人說是老師說話得罪了我,被開除了,也有人說是我向校長告狀,大家口中的版本參差不一,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于是從那個時候,我成了與眾不同的人。寢室再也沒有和我搶浴室的室友,食堂出現我的窗口也都幾乎沒什么人敢排隊,他們寧愿去擠擁堵的另一邊。
可是全世界只有蔣健知道,其實我什么都沒做,那天我哭著跑出考場時,正好撞上了他從另外一個考場提前交卷出來。
他不依不饒,一路詢問我怎么了,最后就跟著我來到了現在身處的小樹林。
所以這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又來到了這片小樹林,我偏執地以為蔣健會在開完家長會很久后都沒有發現我,然后來找我的。
可事實上他卻沒有。
周圍的景物迅速地暗下去,天空成群飛過的大雁帶走了最后的一片夕陽,留下無盡的恐懼和饑餓侵蝕著我,我不得不往回走。
然而在我一路笨拙地快走完這段小路的時候,我沒有等到王子,卻遇到了拿著手電筒找尋而來的陸小曼。
終于還是有人在乎我的,我轉而感激涕零,滿眼淚花地看著她。沒想到陸小曼不冷不熱地回了我一句:“老師說有事找你。”
我說,說句關心我會死啊?
[4]
這不是我第一次去辦公室,卻有些提心吊膽,第六感強烈地告訴我即將會發生些什么。
辦公室里的空氣冷得就像寒冬湖面上結冰的水一樣,我低著頭摳著手指上快掉色的指甲油,時不時偷偷看看老師快禿頂的頭發,心里想著如果他戴個假發或許會更像正常人。
過了很久,他老人家終于語重心長地說話了,“洛洛啊,你爸爸打算送你到國外讀書,所以現在你必須好好學英語了,等級A才算合格。”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什么時候走?”
“學校考慮是這學期結束,馬上就要高三了,你也知道高三很關鍵的。”
“他什么時候管過我,是那個女人說的嗎?”直覺告訴我,肯定和小M有關。
“你媽也是為你好。”
“她不是我媽。”
言猶在耳,我至今都記得當時的我咆哮而出的這句話,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然后哭著跑出了辦公室。
當這個女人步入我的生活開始,一切就成了噩夢,我還怎么可能這樣受她的擺布,如她所愿。
五樓的走廊因為歷史悠久早已壞了一個照明燈,我站在漆黑的夜幕下,看著走廊外似乎觸手可及卻怎么也觸碰不到的夜空。清冷的月光下,萬籟俱寂,像極了我心底那些無人可說,只能沉沉睡去的秘密。
我背著書包,站在走廊發了很久的呆,轉身的時候撞到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的陸小曼。
“這個給你。”回過頭看到的是陸小曼那張架著一副高度數眼鏡的臉。
“實用口語,應該會有幫助。”
“你怎么知道的。”我追問道。
她聳聳肩,“沒辦法,老師要我來幫你。”
“我不需要。”我推開了她的書,憤然轉身。
走了幾步,聽到身后傳來:“還有,你還是離蔣健遠一點,你們并不適合。”
我無力地笑了笑,“陸小曼你真的很奇怪,這關你什么事?”
“我還要做作業,聽不聽隨便你。”她索性把書塞給我。
我看著陸小曼莫名其妙的舉動,好學生的行為還真的讓人捉摸不透。
臨近期末,晚自習增加了聽力測試,老師召回了全班同學。
我習慣性地朝蔣健的座位望去,我想要是我真的走了,蔣健肯定是別人的了。
我看著他提筆思考著,轉而在紙上匆匆寫下些什么,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我們之間的差距這么遠。
身旁的陸小曼也在認真地對著選項打勾,我竟然也起了興趣模仿著去聽。人總是要在離開前,才會突然珍惜平時尋常可見的點滴。
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
盡管我很努力了,可是基礎太薄弱還是什么都聽不懂,就在我為我的答案幾乎完全和陸小曼的不同而沮喪的時候,老師突然點了蔣健的名字。
“聽力要專心,不要走神,你說這題選什么?”老師提問了蔣健。
好學生也會被批評?周圍的同學都起哄著,而陸小曼低下頭,小聲地說出了她的選項C。我承認我不是故意要害蔣健的,我真的覺得是D,于是我也說出了答案,比陸小曼的聲音還要小。
可竟被蔣健聽去了,他像以前一樣,胸有成竹地說出答案D。
“坐下,這題不用聽也可以排除D選項,自己好好想想。”
在周圍同學的哄笑聲中,我第一次因為學習的自卑,深深地埋下了頭。
只有陸小曼沒有笑,她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沒關系。
我很矯情地承認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哭,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把陸小曼當成了好朋友。
[5]
陸小曼來給我發英語試卷的時候,蔣健剛好來給我送英語字典。
她輕蔑地看著蔣健,“大忙人,你也來指導洛洛了?”
“我平時有那么忙嗎?”
“全班都知道你整天忙著學習,怎么有空來指導別人?”陸小曼難以置信地看著蔣健,而我卻在她眼神的那種難以言說里,看到一種不可侵犯的表情。
我突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感,我的直覺一向很準,而這次直覺告訴我,陸小曼肯定喜歡蔣健。
“陸小曼,你為什么對我這么負責呢?”
“沒幾天你就要出國了,我只是想幫你。”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還有,你不要費盡心思在蔣健身上了。”
前一秒還對她的話表示欣喜若狂,后一秒我就表示不理解了,在我苦苦追問緣由無果后,我決定親自去弄清楚原因。
可是我連準備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就明白了一切。
我看見蔣健牽著陸小曼的手,成雙入對地出入圖書館。
現實總是太狗血,我以為我收獲了友情并且快要接近愛情的時候,現實又殘忍地把我推向了地獄。
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陸小曼那些話的別有用心,而我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我開始把自己的書桌搬到了教室的最后,我知道生命中有些人走進來,只是為了給我上一課,然后就轉身離去了。
三月伴隨著雨水的降臨如期而至,我在雨中奔跑,眼前一黑,翻倒在地。
醒來,已在寢室,身邊是陸小曼。
她見我醒來后便匆忙離去,只留下一句照顧好自己。我勉強撐起身體,發現了書桌上的字條兒和東西。
“今天路過有人賣草莓,我洗干凈了放心吃吧,生病了就要補充VC,照顧好自己。”
我想我肯定是扁桃體發炎加發燒糊涂了,我竟然又感動了。
吃著草莓,我百無聊賴,點開了學校貼吧,卻發現有人上傳了他們的親密照片,我揉揉太陽穴看見標題是“好學生帶頭違反校規,元芳你怎么看?”
藥物的作用讓我突然昏昏沉沉,我沒來得及看清內容,就又睡著了。
[6]
期末考如期來臨,唯一讓我覺得這世界還不算太糟糕的是,我的英語過關了。我隨手翻著成績冊,卻驚奇地發現,一向名列前茅的陸小曼,成績一落千丈。
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參加了班會,我只是想看看,陸小曼和蔣健該怎么面對老師。
低下頭看著手機又搖了搖頭,現在的女生還真是膚淺,一部蘋果就收買了,大家在網絡上瘋狂傳閱的照片,不過是我找人偷拍然后傳上去的。
我坐等看好戲,故事里的女主角卻一直遲遲未到。最后是蔣健走過來告訴我,他們已經分手了。
意料之中,我笑笑喝了一口汽水。
可是接下來的這句,卻讓我差點把汽水噴到蔣健身上。
他說:“洛洛,和她在一起后我才發現我是喜歡你的。”
現實百轉曲折。我震驚地聽著蔣健說出這句曾經渴望已久的話,久久不能平靜。
我已經得到了我曾經最想要的,可是我為什么高興不起來?
我在教室收拾著東西,我知道有人幫我辦好了一切手續,只等著我走了。
回到寢室,陸小曼坐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也許是發過燒腦子還沒好,還可能是突然想起了桌上的那盒草莓和我對她造成的傷害,更也許是因為蔣健的話,總之我最后走了過去,像上次她對我那樣,拍了拍陸小曼的肩膀。
她卻抱住我,先開了口:“洛洛,我不想和你分開。”
真假已無從考證,我只能順著她點點頭。
“你還記得開學的時候嗎,寢室就我來得最晚,當我搬行李進寢室的時候大家都在玩,就只有你放下手里的電腦過來幫我。后來我總怕你覺得我有目的才接近你,我猶豫了很久,才敢涉足你的生活,你不知道,當時那個幫我的女孩兒,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善良的一個。”
我努力回想,拼湊起開學的點點滴滴。
“對不起,洛洛,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蔣健和他女友電話說分手的時候正巧被我聽到了,他說喜歡你無非就是想跟著你出國。我怕你受傷害,就用他一直想得到的年級第一作為交換,讓他做我男朋友,拿了第一,就有一個名額可以申請去國外。”
真相觸目驚心,我一陣眩暈。
良久的沉默之后,我第一次按下了那個從未撥過的電話。
“我去國外讀書,但有個條件。”
“答應你。”電話里傳來一個毫不猶豫的女聲。
[7]
三月的中旬正是草莓上市的季節,空氣里都彌漫著草莓粉紅色的香甜,就像16歲少女淡淡的暗戀味道。
機場里彌漫著我和陸小曼吃的草莓甜筒,我也見到了傳說中的小M。
聽說,去國外是她跟我爸提了很多次才被允許的,她的理由是,作為女孩子,見識太重要了。
她見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怎么,跟你去的不是你一直喜歡的男生嗎?”
原來還真的有人關心我,看來她也沒想象中的糟糕。
我和陸小曼相視一笑,因為我找到了更值得交付真心的朋友。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