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你給我一場驚鴻歲月

唱片里傳出他狐貍般的歌聲，聲調(diào)和氣韻渾厚圓滑，像一條繩子捆住華麗與蒼涼的兩個極端。唱片的封套上是一個男子陰郁的側(cè)臉，隱匿在黑色與鮮紅的對比中，上面是一個潦草的簽名，鄭佑言。

[1]

我表姐林涵語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鵝蛋臉，櫻桃嘴，筆挺的鼻梁和一雙會說情話的大眼睛，無論是親戚還是外人一見到她第一句就是“這小姑娘長得真好看”。而我比起姐姐生得就要捉襟見肘許多，至少從來沒人夸過我的長相。表姐比我大兩歲，和我家關(guān)系很好，平時沒事經(jīng)常互相串門。表姐家境不錯，她的房間布置得就像個公主房，各種限量版的布偶在房里隨處可見。我讀初二的時候表姐讀高一，那時在偶像劇和言情小說的洗腦下我一直對高中保持著夢幻般的向往，一到周末我便到表姐家聽她說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然后我?guī)退⒄Z單詞。

表姐在高中也是風(fēng)云人物，不僅人長得好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錯，自然而然有一大批的男生成天圍著她轉(zhuǎn)。花和巧克力這些禮物都是小兒科了，上次我在她家里見到一個CHANEL的手表，她說是學(xué)校一個男生送的。對于我這種只在雜志上見過CHANEL的人來說這震驚算是不小了。

到后來表姐開始帶我去參加各式各樣的約會，對方一致都是男的。有學(xué)生模樣的，有大叔款的，也有戴著黑框眼鏡的文藝男，但表姐只是跟他們吃飯，而且大多都是高檔餐廳，我一個月的生活費(fèi)還不夠給一頓飯錢的那種。那段時間我的QQ簽名都成了“跟著表姐有肉吃”。

“那些人你都不喜歡嗎？”我問表姐。

“不喜歡。”表姐很干脆地回答。

“那為什么還要跟他們約會呢？”那時的我所認(rèn)為的愛情絕對是瓊瑤劇里那種山無陵天地合才敢與君絕式的撒狗血劇情。

“不試試怎么知道合不合適。”表姐白了我一眼，“況且有免費(fèi)的飯蹭，還可以增加閱歷，免得以后隨便哪個男的給你顆糖就跟著跑了。”說到后面表姐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馬支支吾吾反駁道：“我才不會呢！”

這樣的狀況大致持續(xù)了半年之久，在這半年期間我足足長胖了八斤，一低頭都能感覺到雙下巴深深的惡意。

[2]

表姐告訴我她有男朋友時我立即腦補(bǔ)了許多信息，什么二世祖啊官二代啊或者出過幾本書的小作家之類的人物，但見到對方的時候我腦海里關(guān)于對方所有累積起來的形象全部崩塌重組。白凈，瘦削，細(xì)碎的短發(fā)，坐在咖啡館里靠墻的角落里，戴著一個白色的大耳機(jī)。表姐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轉(zhuǎn)過頭慢慢取下耳機(jī)。

“來了？”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然后轉(zhuǎn)眼看見我，“這是？”

“我表妹，夏頃晴。”表姐向我介紹他，“鄭佑言。”

每周六我要準(zhǔn)時坐地鐵去上英語補(bǔ)習(xí)班，然后六七點的樣子又坐地鐵回家。我經(jīng)常能在地鐵站里看見一個高瘦的男生，之所以注意到是因為他長得太過顯眼，一副與人群疏離的氣質(zhì)，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吉他裝在皮套里斜斜地背在身上，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此刻這個男生就坐在我的對面，正和身旁的表姐說笑著。表姐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為了打破令人尷尬的沉默我率先開口道：“你和表姐認(rèn)識很久了？”

“也沒，”他說，“不過一個月時間。”

“你是玩音樂的？”

對方愣了下，隨即又臉色平靜地說：“算是吧，有制作過幾張唱片給音樂公司不過還沒回音。”說完他又好奇地看向我問道，“我看上去像玩音樂的嗎？”

我立刻哈哈大笑，用表姐打馬虎眼：“是表姐告訴我的。”

鄭佑言聽后嘴角彎了彎，沒再說什么。

[3]

表姐十七歲生日那天，在KTV開了包廂請了一大群人去為她慶生。那天我上補(bǔ)習(xí)班到很晚才急匆匆地趕去表姐的party。在走廊的轉(zhuǎn)角處卻意外撞見了鄭佑言。他的臉因為酒精的緣故而顯得潮紅，他從走廊另一頭的洗手間出來，低頭快速地走路結(jié)果一不小心正好撞到了我。

“對不起。”他抱歉地抬起頭來看見是我后，微微笑了笑，“來給語涵慶生？”

“嗯。”一見到他我便立馬拘謹(jǐn)起來，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里面全是人。”鄭佑言把身體倚在墻上，“進(jìn)去了也沒意思。”

“嗯？”

還沒待我反應(yīng)過來他便伸手把我攬過去，幾乎是把我夾在他的手臂和身體之間然后強(qiáng)拉著我離開了KTV。

“喂喂。”我一邊叫著一邊掙開他的手臂，“你怎么把我拉出來了呢！”

“帶你去個地方。”鄭佑言轉(zhuǎn)過頭來，表情莫名地溫柔起來，用溫和的聲音輕聲對我說道。

我不由得一怔，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手任由鄭佑言拽著跟他一路步行至江邊。現(xiàn)在正值冬天，江邊的冷風(fēng)吹得人皮膚生疼，我覺得我的臉都快僵掉了。鄭佑言卻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倚在欄桿旁，天空被煙花碎成了五顏六色的圖案，在鄭佑言的眼里凝固成永遠(yuǎn)不會凋謝的花火。

“真漂亮。”鄭佑言喃喃道，聽得出來他還沒有從酒精里完全回過神。

“大老遠(yuǎn)過來就是為了看煙花？”

鄭佑言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嘴里反而輕輕地哼著不知名的調(diào)子。我轉(zhuǎn)過臉望著他，他的側(cè)臉很好看，深邃的輪廓在夜色的映襯下顯出幾分詭魅的意味，像是來自遙遠(yuǎn)異域的王子，因為愛上不該愛的女子而被貶至此。

正當(dāng)我看他看得出神的時候手機(jī)卻響了起來，是表姐。

“你怎么還沒來？”表姐那頭傳來嘈雜的聲音，想必那群人玩得正在興頭上。

“我……”我看了眼鄭佑言，他也正好回頭看我，他用嘴型對我說“去吧，不用管我”，然后扭過頭繼續(xù)盯著天邊燃放的煙花。

“快點來啊！”表姐不耐煩地催促道，“再不過來我就要切蛋糕了！”

我只好答應(yīng)著：“我馬上就到。”

“表姐要切蛋糕了，你不回去？”我問鄭佑言。

“你先回去。”鄭佑言的語氣堅定，“不用管我。”

包廂里的人果然很多，男男女女喝成一團(tuán)，嬉笑打鬧著。表姐見到我后，立馬把我招呼過去向大家介紹：“我表妹，夏頃晴。”

大家很配合地起了下哄，然后讓表姐快點許愿吹蠟燭。

“是不是還少了個人？”我在一邊小聲提醒道，難道她沒有發(fā)現(xiàn)鄭佑言不在這里？

表姐環(huán)顧了下四周：“還差誰？”

我只能搖搖頭說：“沒有，我隨便問問。”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表姐生日時有一個愛慕她的男生送她限量版的LV包，對方甚至十分挑釁地沖鄭佑言說：“你個窮鬼男朋友能給她什么！”

鄭佑言當(dāng)時什么禮物也沒帶，有些難堪地盯著對方，正當(dāng)他想說點什么時表姐卻十分沒好氣地對鄭佑言說：“麻煩你在乎一下我的生日。”

這句話直接讓鄭佑言的心冷掉了半截，接下來他便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悶酒，表姐忙著跟朋友周旋喝酒，也完全忽略掉了他。無論表姐是有心還是無心，都不過在證明一件事情，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真正進(jìn)入她的內(nèi)心。

而那場意外的煙花，是鄭佑言原本打算送給她的禮物，卻不小心被我得到。這世上陰差陽錯的事情太多，又怎來得及一一矯正。

[4]

表姐和鄭佑言分手是在生日聚會的兩個月后，我并不清楚他們分手的具體原因，表姐只是帶著我去一家法國餐廳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后對我說他是她的男友。看得出對方的身家和教養(yǎng)都很不錯，但我無心再聽表姐接下來的話，整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只是想著此時鄭佑言會在哪里他又在做些什么。 我知道鄭佑言對表姐而言不過是人生中的匆匆過客，她很快就會遺忘掉他，因為于她而言這個世上的好男兒太多太多，而這些優(yōu)質(zhì)的男人又偏偏都在排著隊拿著號碼牌等著表姐篩選，進(jìn)入復(fù)賽，然后一場場地PK下去，看誰有實力有耐心留到最后。但鄭佑言對我卻不是這樣，他是我平淡庸常生命里的驚鴻一瞥，只緣“感君一回顧，從此思君朝與暮”。我喜歡鄭佑言，如同鄭佑言喜歡表姐一般深刻而熱烈。

以前聽鄭佑言說過他和幾個好友組織了一個樂隊，每周末都會去他們的秘密演奏室演奏。于是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向表姐旁敲側(cè)擊出他們排練的地址，然后自己偷偷去了那里。所謂的秘密演奏室其實就是郊區(qū)外一間廢棄的工廠，他們選了一間干凈寬敞的屋子幾個人合力打掃粉刷出來的一間演奏室。我悄悄地上樓然后通過打開的窗子往房間里面看去，屋子不隔音，里面的音樂聲大得震耳，我看到作為吉他手兼主唱的鄭佑言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對著麥克風(fēng)深情地演唱。從他嘴里蹦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仿佛都帶了魔力般地生動起來，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敲擊著聽者的耳朵。正當(dāng)我聽得入迷時手肘不小心碰到了窗戶的玻璃，那些年代久遠(yuǎn)的玻璃竟然就這樣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碎掉了。

“誰？”

音樂聲戛然而止，我也徹底地暴露在了眾人的視野下。

“你怎么會在這里？”鄭佑言走出來見到是我后問，“是語涵讓你來的？”

聽到鄭佑言這么問我便借機(jī)拿表姐當(dāng)擋箭牌：“嗯，她有些話叫我轉(zhuǎn)告給你。”

鄭佑言聽后皺了皺眉，用懷疑的眼神看向我，“這不是她的風(fēng)格，她叫你轉(zhuǎn)告什么？”

“她……她……”我一時語塞，想著拿什么話來搪塞他才好，手卻一下被他抓起。

“你手臂流血了。”鄭佑言拉著我朝走道盡頭的洗手間走去，“一定是你剛才碰到玻璃不小心劃到的。”

“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們的演奏。”我說。

“沒事兒，我們正好差個聽眾。”

鄭佑言打開洗手間的水龍頭，用水把我手臂上的血跡輕輕地沖洗干凈，然后用紙巾小心擦拭起來。

“我知道她要說什么。”他突然低聲說了句，眼睛仍注視著我的傷口處，“只要她過得快樂就行，其余的我不想知道。”

也是從那一刻起我才能夠體會鄭佑言對表姐真正的心意，只要你過得快樂就行。這樣一句話到底要多深情才能夠如此坦然毫無芥蒂地說出，我不惜求別的，不惜求你愛我，不惜求你記得我，不惜求你的生活從此以后是否還有我的參與，只要你快樂就好。

可是鄭佑言你知道嗎？

我也只求你快樂就好。

[5]

后來我零零星星地再去過幾次鄭佑言他們樂隊的演奏室，僅僅當(dāng)個旁聽的觀眾存在。我喜歡鄭佑言唱歌的樣子，他唱歌時就像一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或者天際燃放的那朵最璀璨的煙花，亦或是燈塔那盞閃爍的燈火。一切帶光的東西都像是鄭佑言，鄭佑言本身就是一個發(fā)光體，只不過要在唱歌時才能迸發(fā)。

鄭佑言寄去的錄音帶終于被一家唱片公司看中，他們打電話來邀請鄭佑言的樂隊北上洽談簽約合作的事情。他離開的前一天曾找到我，我清楚他的來意是因為表姐，但仍帶著高興的心情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把它當(dāng)作是我們之間的一次約會。

最后的一次。

他新理了短發(fā)，穿一件墨綠色的T恤，寬松的牛仔褲，因為戴著黑框眼鏡的緣故顯出幾分內(nèi)斂和清秀。

“我準(zhǔn)備去北京了。”他開門見山道。

“恭喜啊。”我說，“希望你們能簽約然后成為出道歌手。”

他笑笑，從包里拿出一個包裝過的盒子：“這次離開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來，能幫我把這個交給你表姐嗎？”

我接過東西笑道：“當(dāng)然，你放心。你有什么話需要我轉(zhuǎn)告的嗎？”

鄭佑言愣了愣，然后說：“沒有什么要說的，像她那樣的女生也還輪不到我說什么。”

離開店里，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我沒有帶傘，鄭佑言便把他的傘給了我，自己跑進(jìn)雨幕中。卡在我喉嚨里的“我們一起走吧”被生生地咽了回去，畢竟生活和小說不同，哪有那么多陰差陽錯制造的浪漫情節(jié)。我看著鄭佑言奔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里，跑到街道盡頭的時候他突然回過身，沖我揮了揮手，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是也以揮手回應(yīng)他。

再見，鄭佑言。

我們就此別過，鄭佑言去北京后我們便再無聯(lián)系。一年后，當(dāng)電視上廣播上音像店里到處播放鄭佑言的新歌時我才又重新見到他，當(dāng)然，是在音像店外張貼的海報上。

我并沒有把那盒東西轉(zhuǎn)交給表姐，我自己偷偷地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盒錄像帶，我放進(jìn)播放器，里面是鄭佑言站在不知道哪個天臺上唱歌的樣子。歌曲結(jié)束后，上面出現(xiàn)一個字幕，寫著：我所有的歌，都是給你的。

我所有的歌，都是給你的。

我聽著耳機(jī)里循環(huán)播放的歌曲，不由得濕了眼眶。

我們并不能是每一段愛情里的主角，有時候連個配角都混不到。我們站在一旁看著男女主角的悲歡離合，我們參與的那一段微不足道，不過是個路人甲乙丙丁。但我們知道，就算這樣靜默著觀看也好，知道我們喜歡的那個人就像我們看上卻買不起的一件衣服，并不是非要不可，我們只希望它能找到一個合適的買家，然后穿在他身上相得益彰，物歸其主。

不需要得到，感謝你曾經(jīng)來過就好，給我一場驚鴻歲月。

[6]

就此別過，鄭佑言。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