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夏天

直到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你那天的情景。那是初秋時節連日陰雨后的第一個艷陽天，金色的陽光熱烈地和大地相擁。廣播里通知全體同學到操場做操。難得的沒有半點拖拉，所有人都一股腦地往操場奔。我迅速找準自己的位置站好，開始享受起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覺。果然還是有陽光的地方才最好，然后，我從廣播里聽到了你的名字。

請六年級的宋黎明同學上臺帶領大家做操。值周老師用他粗獷的嗓音連著喊了好幾遍，所以，你的名字，我聽得格外清楚。

宋黎明，宋黎明，我好像看到了晨光熹微，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劃破長空。突然就很期待，擁有這樣一個充滿希望的名字的人，是不是看著就特別朝氣蓬勃的樣子，于是，我睜大了眼睛，四處搜尋你的身影。

哦，忘記說了，那時的我只是個剛剛轉校的新人，沒有聽說過你的輝煌戰績，也沒有來得及和你來一次偶遇，可是那天，你卻讓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驚艷。

是了，你踩在陽光上，一路小跑著上了臺，身上是一套白色為底黃色為輔的恰到好處的休閑裝，腳上的運動鞋雪白，跟你的人一樣，不沾染半點污垢。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到你瘦削精致的側臉，陽光落在你的身上，你看起來就像是來自天上的神明，渾身散發著金色的光。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你早就已經是學校的小紅人，學校所有老師都認識你，茶余飯后，你總是成為他們談論的對象。對于你，他們毫不掩飾地表達對你的喜歡還有稱贊。同學們看著你時，也盡是崇拜與艷羨。

而我，則早在聽說你在開學典禮上囊括了幾乎所有頒獎項目時暗自下了決心，要成為跟你一樣優秀的人。說不定到時我還能和你一起上臺領獎呢！可是，直到你從小學畢業我也沒能實現和你同臺的愿望。

真正和你有交集是在我也上初中以后。那時正是新生入學，學校各個組織部門都開始納新，我抱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態度走進學生會用來面試新人的那間教室。

我沒有想到會碰到你，雖然我的確并不單純因為是初生牛犢而來參加面試，而是進學校時我注意到公告欄上貼了一張你的照片，上面還寫了兩行字，第一行：學生會主席，第二行：宋黎明。

你坐在他們中間，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我小心翼翼地做自我介紹，攥緊的拳頭里慢慢滲出了汗水。還好，最后我總算通過了面試，成為了你的“手下”。我欣喜若狂，卻又不能完全表現出來，差點憋出內傷。

后來，你問我的名字，說面試的時候光顧著看人了也沒聽清說的什么，以后就在一起“工作”了，總得認識認識，培養一下感情。大概是沒想到你這么好說話，我愣了愣才告訴你我的名字，我說，主席大人在上，小的肖橙，以后還請多多指教。說著還沖你抱了抱拳。

你被我逗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狠狠地白了你一眼，一邊在心里鄙視你笑點竟然如此之低。

笑過之后，你抬起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好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肖橙同學，明天開始跟著我一起值周。說完就一臉笑容地轉身走了，留下我們一群人站在那里，不明就里。只是，看著你離開的背影，我笑了，似乎我小學時的愿望終于要實現了。

其實我沒有想過上了初中之后的你也能像以前一樣成為學校的焦點。可后來當我親眼目睹了你一次次被各種獎項纏身的時候，在你一次次對我亮出你那標準的露八顆牙的微笑時，我瞬間就覺得，你這樣的人，生來就是為了成為人群之中的焦點。

等到我和你已經混得很熟的時候，學校里的法國梧桐已經掉光了葉子，只余下光禿禿的樹枝矗立在深秋的寒風之中。我把手揣在兜里，站在你身邊看你給這片區域的衛生情況打分，你低著頭，用手中的筆在評分表上畫上了幾個數字。

打完分回教學樓的時候，我跟你說我小學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跟你站在一起領一次獎，不過好可惜啊！最后沒有實現。

你說，是啊，好可惜，那時候學校的另外一個傳奇，年齡最小卻是成績最好的那個小女孩，我竟然沒有和她一起領過獎！

你說完這些的時候我已經整個人都驚得呆掉了！我沒有想到，你也曾經聽說過我！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兩個志同道合的人終于跨過所有阻礙走到了一起。

后來也終于有了一次機會讓我跟你站在一個領獎臺上。那是市里面舉辦的一次作文競賽，我跟你分獲年級組的一等獎，當我看到光榮榜上宋黎明和肖橙兩個名字挨在一起的時候我激動得直接叫了出來，雖然大家都以為我是在為得獎而激動。

只是，那天我一個人站在臺上拿著獲獎證書，接受著全校同學目光的洗禮時，我的臉上卻沒有滿面春風，因為你遲遲沒有上臺來。頒獎的老師連著喊了好幾次卻終是無果，宋黎明，我又將你的名字聽得格外清楚，可是，你卻沒有如那時一樣，踩著陽光，一路小跑著來到我身邊。

其實我早該看出來的，在你消失之前，你不正常了好多天。因為事關你家里的變故，所以我并未多問，只是隱約從別人的嘴里聽來一些零星，拼湊出來的事實卻也讓我無從開口。

可是，我也萬萬沒有想到你會以那樣一種決絕的方式逃離你所承受的現實。就是那天，你帶上家里所有的存款，一聲不響地走了。

沒有留下書信，沒有同誰告別。

所幸，在最后一趟長途汽車即將發動的時候，他們找到了你。你背著自己剛淘回來的雙肩包，穿著自己最喜歡的黑色休閑套裝和白色運動鞋，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安靜得像是一團空氣。這些都是聽別人說起，可是宋黎明，我能想象得出當時的你的樣子，孤單寂寥，像頭困獸。

再次見到你是在一周之后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留干凈的學生頭，穿平實無華的休閑裝和毫無瑕疵的白鞋，平靜得像是幾天前離家出走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你。透過樹葉的縫隙，有細碎的陽光灑在你的臉上，你對我扯著嘴角笑，我就也對你笑。

回到學校之后的你沒有一蹶不振，只是變得沒有像以前那樣熱愛學習了，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的成績依然排在年級的前面。

你開始不定時地逃課，以前沒有做過的壞事在那一段時間里你幾乎做了個遍，所有人都覺得你是青春叛逆期到了，對你的幼稚行為嗤之以鼻，只有我，在每次透過窗戶玻璃看到站在對面樓的德育辦公室里接受教育的你的時候會忍不住想要沖過去劈頭蓋臉地罵你一頓，然后抱著你狠狠地哭。

宋黎明，那段時間你過得多艱難我都知道，身心備受折磨，明明早就倦怠不堪可就是死撐著不肯讓自己停下來。你說你害怕你一停下來就會想起那個摧毀了你所有幸福的畫面。

可是終究是要面對現實的不是嗎？好多次，我看到你一個人坐在學生會辦公室里面，望著窗外發呆，時不時皺眉，沒有歇斯底里的發泄，只有如鯁在喉不能言說的苦痛。

時間如同白駒過隙，即便再多苦難你也只能埋頭向前。然后又一年的畢業季如期而至，你，就要畢業了。

老師們依舊對你寄予厚望，把你當重點培養，而后來你的中考成績也的確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遠遠超過重點分數線一大截。

臨走的那天你特地跑來找了我，手上拿著幾個筆記本。當我從此起彼伏的起哄聲中走出來的時候我的臉已經紅得像喝了好幾瓶老白干一樣了。

你笑了笑，并不理會起哄聲，只一本正經地把你手中的筆記本往我手里塞，一邊對我說，喏，小手下，你要的筆記，要好好學習啊，我在一中等你！

我看著你隨說話聲涌動的喉結，心里面泛起名為悲傷的漣漪，好在上課鈴聲及時解救了我，讓我不至于在你面前矯情地掉眼淚。后來你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并沒有馬上進教室，而是站在門口目送了你，四周清冷的光打在你的身上，你看起來就像一個孤傲的王者。

只是宋黎明，如果當時我就知道這大概會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話，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跑到你面前，擁抱你。溫暖你也完成我的心愿。

一年后，我參加中考，如愿考上一中。

當我背著包滿懷憧憬地踏進一中大門的時候我的心情是萬分激動的，想著我又可以和你一起在學校橫行我就更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我顧不得欣賞校園美景，顧不得認識新同學，開始在學校里尋你。

依照往日的經驗，我首先來到了通知欄，卻沒有見到預料中你的照片和名字，腦里不由劃過一道閃電。

我開始擔心你是不是已經徹底墮落，可轉念一想，高中這么多優秀的同學所以你才不再那么出眾了吧。這么一想，不免有些欣慰，又有些沮喪，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要怎么找到你啊？

我以為，憑著我對你敏感的嗅覺是很快就能找出你的。前提是，如果你在學校里。

直到好久以后我才終于從別人口里得知，畢業后你就跟著家里人去了外省念書，壓根沒有上一中。

怎么形容當時的感覺呢？酸酸的澀澀的，很委屈。你說的在一中等我，結果是我一個人忙活了半天卻只換來你的爽約。

突然想起你曾經教我唱的那首歌：“最后一個夏天，我們就要說再見……”原來，從那時開始，你就已經跟我告別。

沒有你在的一中仿佛缺了點溫情，秋風吹散一地的落葉，放眼望去，滿目蒼涼。日子總得過，我也漸漸地接受了你離開的事實，只是，宋黎明，為什么？

為什么在我已經把你忘記的時候又突然出現？

又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已經步入了高三，達到飽和狀態的太陽光炙烤著大地，街上盡是穿得花花綠綠青春靚麗的姑娘和少年。我站在樹蔭下等著綠燈，在三十好幾度的高溫里等待真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我狠狠地盯著馬路對面的紅燈，幾乎快要將燈盯出洞來的時候，對面出現了一 對小情侶，男孩穿一件純白的T恤，配黑色的牛仔褲和白鞋，旁邊跟著他的小女朋友。

他惡作劇地掐她臉，她揚起手作勢要打他“報仇”。多么溫暖美好的畫面啊，如果那個男孩不是你的話。

綠燈亮起來的時候你們停止了打鬧，你細心地牽起她的手，從馬路對面走來，我和你們相向而行。

其實心里也還是有期待的吧？不然在馬路中間我們相遇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怎么會緊張得手心都被汗水浸濕了呢？當你終于從我身邊走過卻毫無作為的時候，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是你身邊的女孩太耀眼了嗎，還是天氣太熱就連我的眼睛里都滲出了汗珠。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馬路邊上，停下來，看你們手牽手越走越遠的背影，心里雖然難過卻還是小聲地說了祝福。是啊，那么優秀的你，本來就應該是幸福的。

最后一個夏天。

宋黎明，再見。

謝謝你曾經像光一樣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