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
河流結冰,疲憊的旅人
放棄呻吟、尖叫、哀號,那些拐彎中
帶電的沙沙聲
當孤寂的深淵來臨,岸邊
一片槭樹林,從它樹蔭下爬過的瓢蟲
也爬過了你的褲管
一粒火星,一個暖水瓶里的熱氣
槭樹葉慢慢劃開水波,你怎可懷疑
那來自某處的呼吸,寧靜的刻骨的某物
不要對我供出世界的瑕疵,破綻,槭樹葉
變換著表情,不要說預謀了很久
流水埋身趕路,無法回頭
嗨,時間深處,到底發生過什么
霞光
有時候它是無窮大,像宇宙滿盈
所有鳥翅聚集到窗口。有時它是危險的消除
使我們盲從于冬天的曠野,抽走飽滿鮮美的部分
提前只剩下骨架、輪廓
這些年
“褪色的天空里已經沒有隱秘的花紋”
我們的房子,公交卡、對賬單、香水瓶
凌亂的被褥,昨夜一個夢尚來不及完成、染色
呼呼的風聲是無色的
身體里的潮汐是無色的
走過的每一步是無色的
眼淚、嘆氣、疲憊的奔波,都是無色的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為什么獨有那一個傍晚
天空突然重新亮了,顯現異象
仿佛一些被搶奪遮蔽的事物、道路
再一次被和盤托出
是啊,模糊變形的生活里一條花斑蛇
閃電般來過,身懷冰涼的狂想
因絕望而燃燒,因一次痛苦的扭曲
而呼吸漸漸膨脹、窘迫
另一條河流
一些燈光落在它身上,影影綽綽
仿若它和我一樣生來彷徨,一次次
成為忽明忽暗的物種。另外的
仍堅持頑抗,在凹陷的奔流中
與自我談判、審視、抵消
就像那個夜晚
在渡口我沒有遇到擺渡的艄公,也沒有船
“幾十年,什么都沒有看見”
“咬咬牙就都過去了”
就像那個夜晚
天都那么黑了,我還不想輕易開口
一句話反復憋在心里,活脫脫一個
胸懷老虎的啞巴
對面的河水不依不饒地沉默著
像另一個眼巴巴瞪著我的啞巴,兩個面面相覷的啞巴
誰也不愿意先吐出胸中囤積的黃金
誰也不會說出什么才是變幻莫測的人生
什么又是苦不堪言的曾經。
湖邊
我們將在這里重新遇見自己。幾場霜后
湖水愈發凜冽,澄澈,迎面向天空叉開
那些波紋隨意伸展,似乎我們朝哪一個方向抽身而去
都是對的,墜入歧途的危險帶來尖利的快感
途中,我們聽見漿果炸裂的聲音
醬紫色的雷霆和波浪就要從我們的舌尖上吐出
如若此時,我們還不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
新意和敵意,我們將聽不見湖水
在風中說了些什么
它說了什么?陌生的濕漉漉的語言
還未開始裁判我們,就已咕咚一聲沒入湖底
現在,我們呆立在湖邊,和自己孤單地重逢
可以把自己從荒草叢裸露出來了
滿月
它飽漲、滿盈,隨群山疾馳
自己跟自己賽跑、拼命、兜圈子
損傷過,峙立過,孤懸于漆黑的山崖邊
它也曾從櫟樹冠上的空中跑道冒險,聽見時間盡頭
一些棕色的堅果滾落到短草叢,消失了
命運的指針墜向大霧纏繞的峽谷
我們分坐在它的左右,在各自的避難所里
我們的舌頭生長著語言的泡沫、廢墟、易腐之物
獨它始終冷冷不發一言,在高處審視、判決
我們之間孤傲的啞巴,惟一沒有陰影的星體
在縫合填補著我們無法切除的黑暗、隕石坑
那里
……還是痛,洪水挾持泥沙涌進
你驕傲的產床,宮殿,那里,金色的黃昏
來到,你閉上眼,像一個
毫發未傷的小小蝸牛,蜷縮
平靜的天氣,越來越蒼涼,生命的紅果子有了腐爛的跡象
已經不能再后退了,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那么多泥沙嵌進你堅硬的航道,那里——
蒙塵的珠貝已經遠行,一只巨蟹舉起閃亮的鉗子
那里,你耐心等待被損傷和破壞
那里
梟雄般的蝸牛
并不能減弱持續的襲擊、剝奪。時間的避雷針
逼退不了莫名的被炙烤的焦味
濤聲
無論從哪一個蛀孔里拉響,都像負傷的水鳥
啄著它巨大的骨架和胃壁,這天才為何
嘴含時間的利器,卻不能悲憤和控訴
當它沉入平靜中的默哀,礁石在顫栗
鑄銅沸騰,它還存有一個黑洞,它
是暴動事件的暴動部分,緘默中的第一句啞語
它如何躲過巖石的撞擊,癱軟在一張損毀的舊唱片上
沙啞的聲線該怎樣講述命運?在最黑的那一夜
緩慢地游走在一束無線電波里,嗤嗤冒著死亡之煙
沒有夢境,古老的音響陷入爆破后的寂靜
風堵住喉管,所有出口都是南轅北轍的荒野
迷霧之上,鳥翅刮來一陣陣模糊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