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你弄疼我了】
這不是放風箏的季節,初冬,陽光稀薄,無風,廣場中,寒冷和空氣都顯得靜默。
唯一的好,是比往日空曠。
但我還是縱容了侄子小哲心血來潮的固執。他不過5歲,那么小的小孩子,還不懂時令,不在意大人在意的很多事,只隨心所欲地任性著。
我坐在藤椅上看著他。
他穿著厚厚的棉衣,如笨笨的企鵝,倔強地扯著一只巨大的蝴蝶風箏,飛快地、不知疲倦地在廣場的空地上轉著圈地奔跑著。
沒有風,風箏被他扯得搖搖晃晃,然后,那么不可思議地,竟然憑借這個小家伙奔跑速度帶起的風,飛了起來,自由地、孤獨地飛上了高空。
小哲感受到了風箏的騰飛,停下奔跑,仰起頭,跳躍著歡呼喊叫起來。一張稚嫩而飽滿的小臉,開成了一朵蓬勃的葵花。
后來我聽清了,他在喊爺爺。
我快步追過去,捉住他小小的手臂。
他察覺不到我的情緒,兀自沉浸在忘情的快樂里,喊叫著對我說,姑姑,爺爺說得真對,他說,我跑得快,風箏就一定能飛。爺爺好厲害!
他喊,爺爺,風箏飛了,你好厲害……姑姑,你弄疼我了。
手突兀地一松,我的心,狠狠一痛。
【在不快樂里狠狠想他】
大半年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他,家人、朋友或同事。
起初他們想給我安慰,只是一開口,我的哭泣便不能自已。回應不了任何一種安慰,只是碰一次,疼一次。
終于大家察覺我的情緒,開始回避這個話題,到了后來,為防不留神提及,他們甚至開始回避我。
我依舊不管不顧疼我的,日復一日淪陷在失去他的疼痛和“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悔恨中。所有的夜晚,我像祥林嫂那樣,一個人默數他臨去時承受的絲絲縷縷的病痛,和他在世時提及過卻沒來及實現的小夢想、小愿望,比如,他想買輛帶篷的老年代步車;比如,他想回趟青海他多年前服役的部隊看看;再比如,他希望我和一個良善的男子談一場有結局的戀愛……一直數到泣不成聲。
心上了枷鎖,慢慢忘記自己快樂的模樣,也徹底喪失了快樂的理由,我在想,沒有了爸爸的孩子,憑什么快樂?
也似看不得旁人快樂。好像這世間,所有的快樂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傷害。
好吧,就這么在不快樂里狠狠想他,越想越疼。
家里也是低沉的氣氛,即使節日,都過得寡淡,沒有任何慶祝的方式。我理直氣壯地用我的思維延續悲哀——沒有了爸爸的家,憑什么過節?憑什么熱鬧?
為此,我曾和哥哥吵過一架,確切地說,是我沖他發了一次火,他沉默。
那天,他帶了兩個同事回來吃飯,酒至微醺,幾個男人就喧鬧起來,說說笑笑、高談闊論,打破家中長久的沉寂。
客人走后,我沖他發了脾氣。當時,心里竟然有恨意,覺得哥哥薄情,竟然可以在失去了爸爸之后,還一如既往地吃喝玩樂。
我不允許他這樣,我不允許所有他的親人這樣待他。
所以,理所當然地,我磨折自己,折磨別人,以親情的名義。
沒有誰挑戰我,除了小哲。
【把我的心都喊顫了】
小哲不在我的情緒里,他一次又一次毫無顧忌地喚起他的爺爺我的爸爸,喚起我的疼痛。比如,他會在吃飯的時候說,太咸了,爺爺最不愛吃咸的,我也不愛;比如,他會站在陽臺大喊,爺爺的君子蘭開花了;再比如,他會對每個人說爺爺養的小龜需要吃飯了……
我當然不能責備他,5歲的孩子,我必須原諒他還無知,還不懂得失去親人之痛。
但是這一次,他喊得太厲害,把我的心都喊顫了,喊得沉默不下去了。
于是,再次扯住他的手臂,我蹲下來,面對面地看著他天真的小臉,我問,小哲,想不想爺爺?
他很用力地點頭,想啊,可想爺爺了。然后他抬起頭來,看向天空飛翔的風箏,姑姑,我就是想爺爺了才來放風箏的,我放得很高,爺爺就看見了呀。
小哲仰起臉來,我也看見爺爺了。
于是那天,第一次,在爸爸離開后,我沒有回避關于他的話題,和小哲并排坐在那張藤椅上,聽小哲說起爺爺,說爺爺給他做小漁網去護城河邊撈小魚,回來喂他們養的那只小烏龜;說爺爺給他買了整套“羊羊家族”,還罰灰太狼給“羊羊們”做飯;說爺爺領著他爬到樓頂去扔他掉的小牙齒;說爺爺會說很多順口溜但不會背一句唐詩……
說到最后,小哲總結一句,爺爺最好玩了。嘿嘿。
小哲又希望得到肯定,歪起小腦袋問我,是不是啊姑姑?
是不是啊?在敘述的過程中,他笑得天真而幸福,在他所有的提及里,都是快樂,唯有快樂。他小小的心里,因為裝著爺爺,一直都是快樂的。
我竟不如他,不如一個5歲的孩子。那么多年,我和他之間的快樂美好,被我用失去他的疼痛一夕抹殺。我甚至忽略了,多年之后,他在小哲身上,幾乎復制了給我的童年,除了玩具不同。當年,他買給我的是“藍精靈家族”,甚至小烏龜的名字都一樣,叫毛毛……
所以,小哲擁有的所有記憶里的他,我都曾完整無缺地擁有過,加倍地擁有過。他在做我父親的時光中,用細細密密的愛,讓我感受生活的快樂。
然后,忽然想起一件和他的往事。
【我們風塵仆仆又歡欣鼓舞】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13歲,他被調去鄰縣的一個林場。我想他了,暑假的時候,便坐車去他那里住了一個假期。沒承想快開學時,連續的暴雨沖斷了公路中間的一座橋梁,自他那里回家的路,也因此暫時無法通行,客車停運了。
最后,他決定騎車送我回家。
于是我們早上6點鐘出發,他載著我、食物和水,我們上路。
大多是平坦的公路,他騎得飛快,甚至在被幾個青年超越后,不服輸地彎腰蹬車趕了上去,非要跟人家比個高低。
他們都比他年輕強壯,他又載著我,超過去幾分鐘,就又被他們起著哄追了過去,回頭笑他不已。
他到底追不上了,下來休息片刻,氣喘吁吁。于是我便載他。那時剛剛學會騎車,技術不好,沒載過人。他一上去,車子搖晃半天,把倆人都摔到了地上。倆人就坐在地上看著空轉的車輪大笑。
然后,他繼續載我前行。
在繞開橋梁那段,要走小路,經過一個村莊。村子外有個大果園,是蘋果成熟的季節。我初次見蘋果掛滿果樹的壯觀,更對成熟的果實眼饞不已。
想得到嗎?窺出我的心思,他竟悄悄放下車子,讓我在路邊的樹后等著,然后他靈活地攀進了扎得密密匝匝的籬笆圍墻,摘了一衣兜紅蘋果。
我吃到再也吃不下時,他從車筐里摸出一瓶酒,領著我尋到了果園的大門,也尋到了看果園的老人。三言兩語地寒暄幾句,老人端出幾個樸素小菜,兩個人,就在果林里的草棚里對酌起來,由著我滿果園地撒歡……
直到暮色降臨,我和他才如戰場的勝利者一樣推開家門,80公里,他載我走了一整天,從清晨到日暮,如一場歡快的旅行,我們風塵仆仆又歡欣鼓舞。
媽媽驚訝不已,這爺兒倆瘋了吧?
是的,有點小瘋狂,要知道,那時候他的腿剛做了一個小手術,醫生不讓太勞累。年少的我,還不完全懂得心疼他,只是因為想他便執意地去了,掠奪我想要的快樂和寵愛。
而我想要的,他都給了我。但是,我卻辜負了他。
【那是記憶中微笑的表情】
我終于知道了,我長久的疼痛和悲傷,其實都是對他的辜負。這一次,他是要借一個純真孩子之心讓我明白,他在和不在,都希望我快樂。
而此刻,我5歲的小侄子小哲關心的卻是,姑姑,爺爺真給你偷蘋果了嗎?你們真的騎車旅游了嗎?真的嗎?
我用力點頭,嗯,真的。
很多的寵愛、很多的快樂,他給我的,都是真的。
小哲便無比羨慕地抱住我的胳膊,姑姑,爺爺真疼你。又不服氣地直起身來,但是爺爺還是最疼我。
把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按在臂彎里,對,爺爺最疼小哲。爺爺疼我們,所以,我們要快樂。
我抬起頭來,看向天空。
風箏依然飛得孤獨而自由,在初冬的天空下。小哲說,它離我們越遠,離爺爺就越近。
所以,總有什么,會讓我們和他之間,還能彼此凝視、相互陪伴。
于是在他離開半年后,第一次,我的唇角微微翹起,那是記憶中微笑的表情。
老爸,這是你想看到的吧?人間、天堂,我們各自平安喜樂,直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