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因經常加班,回去后來不及做飯,隔三差五,便要一份“小年水餃”的外賣。
我從小對水餃有偏愛,而這家小店的水餃,全手工,個頭小巧渾圓、味道家常清淡,經常吃也不會膩煩。令我覺得,是枯燥生活中一份額外的福利。
“小年水餃”開在小區一隅,租用了一樓一家住戶的房子,靠近南側的圍墻,開業的時候是春天,薔薇的枝蔓爬滿墻壁,也漸漸爬滿“小年水餃”的招牌,讓那幾個字都鮮活起來。
某個失眠的夜晚,透過玻璃窗,我看到薔薇花已經蓬勃地開放,招牌上的四個字在茂密花朵間盈盈閃爍,“小年”這樣兩個字,給我一種濃濃的親切感。
知道了“小年”是店主的名字,暗想,店主或者是小年出生的吧?在我的家鄉,便有用節氣和時間給孩子命名的習慣。
但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平時負責送外賣的是個瘦瘦的男孩,后來有一次,男孩有事,于是,我第一次見到了店主小年。
小年眉清目秀、笑容溫柔,和我差不多的年紀,短暫寒暄的幾句話的尾音中,我聽出了熟悉的家鄉味道。
小年果然是我的同鄉,也果然是在小年那日出生,所以,取了這樣的乳名。
因同鄉的緣故,她多停留了一會兒,我們聊了幾句。
后來,我要的外賣水餃,都是小年送來,慢慢便熟了。
我和小年,在同一個小城的南北兩端長大,不同的是我當初來省城是為讀書,而她卻是謀生。小年讀高二那年,她的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去世,母親早早下崗,身體并不太好。小年還有一個雙胞胎的弟弟,也在讀高中。
家境的變故總是會讓一些孩子瞬間長大成人,小年讀完了高中,沒有參加高考,背著簡單的行李來到省城,做過飯店服務生、超市收銀、服裝店導購……收入一半寄給家里,一半用來生活。也稍微積攢下一些,于是來到這個城市6年后,小年開了這家小店,雇用的兩個年輕人是附近大學的學生。
小年只做外賣,小區里像我這般單身、懶得做飯或沒時間做飯的年輕人頗多,所以生意還好,下午到晚上會忙一些,白天除了必需的準備工作,也會有點時間空下來上上網、看看書。
小年很知足。她說,她其實很喜歡包水餃,每次看著一個個小巧玲瓏的餃子,都會感覺到家的味道。
我有同感。
小年每次來,都會忙里偷閑坐幾分鐘,如果沒有電話催,就坐得久一些,不過只要電話一響,她就會匆忙跑了。笑說,撿錢去。
這樣的話我聽了也笑,但笑過后,心會略酸。我知道,小年的錢,撿得不容易。
又一個冬天慢慢到來。
2013年的冬至很巧逢到周末,我一直睡到午后。
外面的天陰得厲害,是下雪前那種陰沉,又有霧霾。
這樣的日子,躲在屋子里最好。
冬至當然要吃水餃,簡單收拾了一下,正要給小年打電話時,沒想到她的電話先打了過來。
小年說,如果沒有別的安排,晚上一起吃飯,她做兩份私房水餃。
我立刻應允,正是感情的空窗期,我孤單著。她則是“忙得顧不上交朋友”。
于是兩個單身的小女子一拍即合。
為了歡迎小年第一次正式來做客,我拉開冰箱做了兩個小菜,開了一瓶紅酒。
并沒有什么手藝,只是心意。
那天小年來得并不晚,冬至要水餃的顧客多,但也都早早預訂了,她臨時找了幾個年輕人幫著送外賣,緊鑼密鼓地完成了全部工作,小賺一筆。
而小年所謂的私房水餃,一種是韭菜鲅魚餡,另一種是茶葉雞蛋的,真的非常好吃。但這兩個品種,都不在她的招牌上。因為做起來太麻煩,也不好賣得太貴。她笑說,賺錢是好,但我也有懶惰的時候,并允許自己偷懶。
我理解,這樣早早承負的人生,她已經夠不容易。
兩個人就這樣邊吃邊聊,忽聽門外傳來嘈雜的吵鬧聲。
小年詫異,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我卻習以為常,鄰居是一對老夫婦,隔幾日他們的兒子便會過來吵鬧一番,所為事情眾多,抱怨父母沒有給他安置好的工作、怨他們沒有給他更大的房子、怨他們偏心……毫不講理。
起初也有鄰居勸,但誰勸那男人沖誰來,漸漸也就沒人管了,只可憐了兩位老人。
我剛說完,小年忽然暴怒,簡直是混蛋,走,去看看!
我一把沒拉住,小年站起身躥了出去。
我急忙跟出去,那個滿身酒氣的中年男子正指著相鄰的房門謾罵。小年沖過去一把就將他扯開,混蛋啊你,他們是你爹媽。
男子顯然被半路殺出的小年嚇了一跳,愣了半天才甩開小年的手,轉而沖小年發作起來。
男子高過小年一頭,小年在他跟前,顯得格外弱小。
我怕小年吃虧,趕緊拉她。
小年毫無畏懼,一擼袖子指向男子,打架我是打不過你,但有人能管你!回頭看我一眼,親,打110。
我反應過來,應了一聲快速回屋拿手機,撥號碼。
反倒是男子被唬住,退后一步嘟噥,你少管閑事。
以后這閑事我管定了。小年指指我的房門,我就住你隔壁,以后,你來一次我打一次110,看誰怕誰!
我撥出號碼,小年伸手把電話拿過去,果斷利落地報上地址、說明情由。
男子意識到小年來真的,落荒而逃。
小年把電話遞給我,不屑,所有混蛋都是紙老虎,有他怕的。
警察怎么說?反倒是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管怎樣,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報警。
小年笑起來,沒接通我就掛斷了,就是嚇唬嚇唬他。
真有她的,想不到眉清目秀的溫柔女子,也有這樣的暴脾氣。
小年指指關閉的房門,今天水餃做得多,一會兒煮一些你給他們送過去吧。
我點頭。小年嘆口氣,原本父母就不會跟我們一輩子,還真有混蛋不珍惜。
知道這一刻,她是觸景生情,想起故去的親人,忍不住輕輕抱了抱她。
那天晚上,我和小年都喝得有點兒多,酒意微醺的時候,窗外飄起了雪花,是這個城市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因為雪的緣故,我知道,籠罩這個城市多日的霧霾已散去。
下雪真好。小年說,好像要過年的樣子。
小年,我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我說,你是個好姑娘。
對,我是。帶三分酒意,小年嫵媚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