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次撥通電話的時候,我的心都是忐忑的。
作為癌癥患者術后回訪的一名工作人員,我每天的工作,是定期回訪癌癥手術患者,聯系到他們的家屬,詢問患者的境況。
這樣的回訪中,如果患者身體恢復得不錯,家屬會很配合我的調查。可很多時候,患者的身體狀況都不太樂觀——很多病人都是到了中晚期才察覺,即使做了手術,也都是一種艱難維持生命的狀態。并且,還有一部分患者,在回訪期的時候,就已經不在了。所以,患者的家屬大多不愿配合,不愿回答我提出的類似患者身高、體重、相貌特征或家族其他人員健康狀況的問題……
我理解,知道這樣的回訪,無異于在患者或亡故者家屬的傷口上撒鹽,只能讓對方痛得更加深切。任何一個有癌癥患者的家庭都是艱難的,家里所有人會在很長時間生活在擔憂、焦慮、心疼和悲傷中。如果不湊巧,回訪的時候患者剛剛去世,素養好一些的受訪者會默默掛掉電話,而克制力稍差點兒的,聽我這樣煩瑣地詢問,會忍不住發火,也有人會說很難聽的話。曾經有一次,回訪時遇到一個年輕男人,母親剛剛去世兩天,接到電話后,他當場就開罵。邊哭邊罵,完全把我當成了出氣筒。
如此種種責難,我都只能承受,這是我的工作,必須完成,我也無法詳細解釋搜集的數據,會促進醫學的研究發展,以便及早攻克這種可怕的疾病,等等。對于社會的個體來說,這是個太大的道理,而很多時候,每個人都活在自己小范圍的人生里。
我真的理解他們,可是理解改變不了現狀,我還要繼續做一個“討厭”的人,每天數次撥打著類似的回訪電話,忍受對方的抱怨甚至責罵。
那天早上,要打的第一個電話,是兩年前做了肝癌手術的一名患者的女兒。做手術的時候,患者剛剛50歲。算來,他的女兒應該和我年紀相仿。
很快撥通了電話,那端的聲音清澈柔軟,在聽我講明身份、簡單詢問患者情況后,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說,我爸他……1個月前過世了。
我的心本能一緊,這是我最不想聽到的回答,于是趕忙道歉,對不起啊,我……
她卻打斷我,你沒有做錯什么,這是你的工作。
這樣的口吻,讓我有些意外。我聽得出來,在說起爸爸的時候,女孩有片刻的停頓。是悲傷吧?但她還是保持了禮貌和平靜。
隨后,她極配合地回答了我所有的提問,在問到體重時,她反問,是他平時還是最后的體重?
是以前。我答。
女孩便輕輕笑起來,哦,他以前71.5公斤,他愛運動,體形一直保持得很好,常常為此自夸,直到……
她不說了。我知道女孩省略的內容,任何一個癌癥患者到了最后都極度消瘦,我能想象到那個父親的消瘦和女兒的悲傷。但詢問還要繼續。下一個問題是,他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是的,這也是我需要問的內容之一,用這些數據驗證相貌特征和這種疾病的關聯性。我記得以前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好多患者家屬說我神經病。
女孩卻答得很干脆也很詳細,是雙眼皮呀,我爸眼睛很大,眉毛濃密,他很英俊的……
我不由詫異,這么久了,這是我第一次在回訪時遇見這種態度的患者家屬,甚至,我聽得出來,女孩在說起爸爸的時候,快樂是大于悲傷的。
這并不多見。
問完了所有的問題,回訪結束的時候,我還是慣例地說了句,愿逝者安息。
謝謝。女孩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一點兒,她說,您知道嗎?其實我爸一直都很快樂,直到他離開,都是快樂的。他要我們也快樂,因為我們都相信,下輩子一定會再見。他說,終點快樂,起點才會快樂。
存心要對我傾訴一般,女孩一口氣說了許多,說完后問我,您可以這樣記錄嗎?就說,患者一生都很快樂,直至病逝。我想,他一定希望您這樣寫。
一定。在鄭重承諾后,我坐下來,在電腦上慢慢打出了女孩說的最后一句話,然后發了一條微博,8個字:終點快樂,起點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