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
我的外公給他的大孫子做了一只陶瓷儲蓄罐,要敗家的表哥好好存錢。表哥唯命是從,扭頭就把儲蓄罐塞給了我。他兇巴巴地瞪著我:“鐘靈,你投滿硬幣再還給我!”
外公年輕時是個比賽狂熱者。遇到什么比賽就一頭扎進去,拿獎拿到手軟。金盆洗手后他那雙拿獎的手改在窯房做瓷活。所有的孩子里,就數我媽長得最不像他,而我媽又把不像的基因遺傳給了我,所以我最不得寵。
外公70歲大壽那天我分到最小的一角生日蛋糕,然后我捧著它獨自去奧園廣場吹風。我不想聽他挨個表揚表哥表姐。
夏夜的廣場是個江湖?;迳倌辏治枭倌?,花式單車少年,幫派林立。我在江湖里漫無目的地飄蕩,忽然看見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劈頭蓋臉打過來,在電光石火間我迅速抬起手,把不舍得吃完的蛋糕完整地送入嘴里。
手臂有點疼,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我準備發火,睜開眼卻看到一張汗涔涔的臉。
發光的東西是他的飛機模型,我被螺旋槳割傷手臂。他堅決要拉我去診所包扎。一路上,他左手抱著飛機,右手拉著我。
自稱余喜瑞的男孩說:“這樣吧,我請你吃芝士蛋糕,這里拐過去就是面包店?!?/p>
他對這里很熟,我跟他不熟,媽媽囑咐不要貪戀陌生人的施舍。但他那時候施舍的溫暖,對于被孤立的我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我寧愿相信這就是傳說中的否極泰來。
【飛行】
否極泰來是有期限的嗎?我很忐忑。那年余喜瑞高一,我初三,我雖然對外公有意見但我不能跟成績過不去,我還是臥薪嘗膽跟外公討教各種應試難題。余喜瑞那所學校是牛氣沖天的市重點,我要考上沒那么簡單。
表哥也在那個很牛的學校,不過是交了擇校費去的。同樣高一的表哥第一學期沒念完就不愿意去,理由是女生們都很恐龍。他那么花花腸子,唯一不花的是對揮霍家財的熱情。
窮則思變,他從家里拿錢買了一輛小面包車,把外公的瓷器一件件擺上車,去繁華街心擺攤。外公似乎越來越重視我,他從資深外貌協會變成了于丹之流的內心擁躉。他說:“你不能學你表哥,要有一技傍身,還有,記住對男方來說,女孩兒最好的嫁妝是持家?!?/p>
我吐吐舌頭繼續背公式。
說到一技傍身,余喜瑞割傷我的飛機模型就是他自己搗鼓出來的。也就是說,他用一個遙控器就能掌握小飛機的方向和速度。這很嚇人,至少對于除了功課一無所長的我來說是個天方夜譚。老師讓他參加全國性的航模比賽但他不感興趣,他獨鐘情于飛機。
那次失敗的試飛讓我們認識。我們有了對方的QQ號,開始用手機聊天。我媽說:“你最近往外公家跑得倒挺勤的,看來考C高勝利在望啊?!?/p>
只有我知道我是沖著余喜瑞去的,我們每次見面都像地下黨接頭,我怕遇到親戚,他怕遇到雞婆的女生。要知道論壇最受寵的時候,一條緋聞可以迅速生出翅膀繞地球三圈。
那是2007年秋天,衛星“嫦娥”奔月,我迷迷糊糊接到電話,余喜瑞在那頭臭美地給我唱歌,說他的飛行夢想是,成為飛行員變成大鳥穿梭在云層。
他跟同學在看直播,正喝得歡,滿腹不可告人的心比天高,說出來都像戲言??墒悄切┰拝s像次第亮起的路燈,讓我一個激靈,從榻上驚坐起來。
比起永遠對生活表現得意興闌珊的表哥,他簡直是勵志首腦。他才高一就想到那么多關于未來的東西。而我多么自私,生怕自己被他的優秀甩出幾萬米遠,鼓勵的話瞬間變成了嘲諷:“就你?長高10厘米再說?!?/p>
在賣瓷器的第三天,表哥翻了車,一車瓷器轉眼成了廢品。我站在門口親耳聽見外公惡狠狠的罵聲:“買那么貴的新車干嗎,該撞柱子還不是照樣撞,等紅綠燈也不會飛啊。”
為什么我16歲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幾個人,關鍵詞統統涉及飛。飛,在不同經緯上撫摸與平常不同顏色的日與夜。
壞就壞在我這只笨鳥考了個低分,C高沒能去成。
【升天】
2009年,外公家從高檔小區搬到普通公寓,跟余喜瑞的學校徹底南北連成直線。每次我去他家,都要穿過那條貼滿寬帶和通馬桶廣告的幽暗樓道,心里總會浮出四個字:時運不濟。
追究起來余喜瑞好像跟外公還有點淵源。他們在一次動手創意能力比賽上用眼神切磋過,外公是評委席上最老的,而他是最年輕的。后來他對我說:“你外公不是從市區搬過來的,是從火星搬過來的,他只捏猴子啊。”
我撇嘴:“你們是半斤八兩的軸人?!?/p>
甲流來襲,讓大半個中國陷入恐慌,余喜瑞在簽名檔說:人被關在學校出不去,有點發燒,升天模式已啟動,有事燒紙無事退朝。
氣氛有點肅殺,我忽然有點擔心,這種擔心足以令我無視禁止外出的校規。
剛到C高門口我就被幾個女生堵住了,其中一個說:“就知道你會來,余喜瑞已經跟我們露露姐在交往了,他的QQ簽名也是她改的,這招叫引蛇出洞。”
光天化日之下,我笑得有點駭人。我說:“露露姐?哪個夜總會的坐臺小姐。有種就殺人放火呀。我死不了就會一直跟她搶下去?!?/p>
她們的臺詞從“你在威脅我們”很快變成了“神經病”,成群走掉。
明晃晃的日照下,我像喪失光合作用功能的蕨類,忽然不想打電話給余喜瑞說我來了。從小我就是個怕麻煩的人,天性里選擇屏蔽復雜和哀愁??墒莿偛诺奈?,讓自己都驚訝。
回校后,我匿名給他快遞了兩大包板藍根。我帶著怕麻煩的天性,很沒種地疏遠了他。
所幸余喜瑞只是熱感。同年他平安無事地畢業,去了離我更遠的地方。拍高三畢業照時他對我發出邀請,但我碰巧有事。
意外的是錄取余喜瑞的大學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北航,而是一所普通院校。一年后我聽從家里的建議報讀師范學院。
沒了他,我一心當學霸,兩耳不聞窗外事。這種不聞持續到余喜瑞畢業。他常拍一些穿著制服的帥哥照發在微博上,空姐一針見血地美麗。博文里寫:每次駕駛都是一次細胞的重組和新生。
真作怪。我唯一的飛行啟蒙劇是綾瀨遙主演的《快樂飛行》,現實中連飛機都沒坐過,細胞還不是充滿活力?
師范念到大四,外公托人聯系了青島當地的學校讓我去實習。表哥遺忘的儲蓄罐被我收留在身旁,余喜瑞發一次美女照我就往美猴王肚子里丟一枚硬幣,帶著生猛的酸意。
他不在,我的小日子照樣過得很踏實,可是這不代表他不重要。
【臺風】
余喜瑞習慣每晚睡前發一個冷笑話在微博,圍觀的粉絲漸漸漲到五位數。帥氣幽默的飛行員話題,自然讓他變成了網絡紅人。
我躲在不起眼的數萬分之一里,直到有一天,有人揭發他微博的照片是剽竊的。
余喜瑞沉默了整整3天。第四天他終于出現,“作為一個有恐高癥的近視眼,我想當飛行員未免太荒誕。我只能下載一些飛行員工作照,自欺欺人地在二次元里實現愿望。對不起,這是最大的冷笑話。這個微博我不會再更新。我只是個過時的人,聽過時的歌,看過時的書,想念過時的女孩。QQ號碼被盜后,我再也沒能聯系到她”。
這次的配圖沒有那些笑容如閃光燈的女孩,而是一個女孩坐在面包店里帶著傷口吃蛋糕,吃得滿嘴奶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一下,確認那個人是15歲的自己。
大風天,我坐上開往余喜瑞所在之地的車,心頭跟著刮臺風。是露露她們教會我的道理:有些喜歡就該明目張膽塵土飛揚,休想靠曖昧懵懂蒙混過關。
短信里余喜瑞說: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成不了飛行員,我在養成游戲公司做技術開發。在公司,我跟同事一起聊相親、派對、酒吧、搖滾,我徹底變成我最害怕變成的那種人。但我發現活得原始粗暴也沒什么不好。
想開了,他也養壯了,像一頭熊。但他命好,趕上了大叔流行的時代,而我只迷信簡單的快樂和愛情的直覺。
我不會飛,他也不會飛,肚子里塞滿硬幣的美猴王同樣不會。
我抱著美猴王,他抱著我。我好像有點知道什么叫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