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福氣,即劫難】
慢慢記起來,最后一次見淘子,是3年前的事了。
那個初春的夜晚,空氣寒冷一如深冬,我和淘子,還有三兒,在我們常去的酒吧門前分手。卻沒有誰先說再見,大家都站在那里沉默。
后來是三兒先開了口,三兒說,淘子,非走不可嗎?
三兒是我的發小,隔著性別的差異,我和他從小玩到大,后來讀了同一所大學。三兒也是淘子的室友,正是因為三兒,我才認識了他。
那天三兒說完后,淘子點了點頭,好像很隨意的樣子,但是我的心,還是隨著他的動作在寒風里微微顫抖起來。
為了掩飾那種顫抖,我交錯著抱住自己的手臂。
淘子問我,冷嗎?
我搖搖頭,沒說話,但意識到表達錯誤,于是又點了點頭。
于是,淘子就伸出一只手將我擁住,像很多次走在去食堂的路上那樣,他在后面追上我,伸出一只手擁住我的肩膀,然后帶著我一起朝前走。
那其實是個很親密的舉動,遺憾的是,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人,都不會為此注目——從沒有人錯當那么親密的我們是情侶。
因為當時,幾乎整個校區的人都知道我是淘子的姐。
是的,淘子叫我姐,從我和他第一天認識,他就叫我姐了。淘子說,人對自己的感情天生是有認知感的,他看到我的那一刻,就相信了前世他有過一個姐姐。
雖然,我只比淘子大了兩天半。
對于別人,兩天半算不了什么。但因為淘子,兩天半在我心里就和兩個世紀一樣遙遠。因為從此也便沒有機會再告訴淘子我和他的認知感完全不同,我的認知感是,眼前的這個男孩子,于我而言,非福氣,即劫難。
【所以,一開始我就輸了】
淘子其實不怎么好看,有一雙比《潛伏》中的余則成還小的眼睛,比《心術》中的霍思邈還壞蛋的表情。
但這都無濟于事,都抵擋不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緊迫感。我用每個女孩子都有的矜持控制自己的感覺,卻還是清楚地知道,這輩子,我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和他捆綁在一起。
可是這種方式,卻不在我的掌握中。當淘子以夸張的姿勢擁抱住我并當眾叫我姐的那一刻起,我們的關系,就徹底被他定義了。
當時,我應了一聲。我怕我不應的話,我和他,會失去任何一種以后。
所以,一開始我就輸了。雖然我清楚地知道,真相中,我和他的感情其實走在兩條路上,可是現實只允許其中的一條存在。淘子比我主動、比我倔強、比我固執,所以,我只能走他的那一條,從此和自己想要的結局背道而馳。
其實我也一次次試圖努力改變過,可是,總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因為在一起的時光里,淘子一直都是別人的男朋友。
淘子的感情觀和他的相貌特征一樣混蛋,他的姑娘要么溫軟如綿羊,要么清純如小鹿,要么暴烈如獅子……他接觸各種類型的女孩子,但是用他的話說,她們都不如我,貌美如花又溫潤善良。
是的,淘子從來都不吝嗇贊美我,不僅贊美,他還依賴我、照顧我、呵護我,甚至常常把姑娘們送他的禮物轉送給我。
單戀真是個濫俗的橋段,可是淘子卻一直對我那么好。
簡直是太好了,他說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但這輩子,姐姐只有一個。
其實那時候我常常會偷偷問自己,怎么會和他這樣相處。無論怎么分析,這對我,都是一種傷害。
這不公平。
可是后來,當我知道淘子單親家庭的成長經歷后,我原諒了他所有混蛋的行為,為了撫養淘子,他的母親曾經同時做過4戶人家的鐘點工。
【橫!女人】
你知道那種鐘點工的含義嗎?淘子笑著問我,就是要洗人家的衣服,收拾人家的房間,給人家煮飯還要看著人家吃,忍受各種臉色……每一個女主人都對她不好,除防備她的手腳還防備她的美貌。
那天淘子喝多了,他醉醺醺地靠在我的肩上,說,橫!女人!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淘子毛茸茸的腦袋,在那一刻我原諒了淘子所有的混蛋特質。我知道他是沒有安全感的男子,雖然他看上去冷硬而不羈,但他的內心,虛弱得不堪一擊。他自卑而敏感,所以拼命地獲取他所缺失的強大。
而只有和我一起的時候,淘子會卸下所有偽裝,他叫我姐的感覺有點兒矯情,也有點兒無賴。
而我只覺得心疼,說不清楚是為他,還是為自己。
我越來越熟練地被動扮演著淘子需要的角色,一邊為他的人格缺陷痛恨他,一邊又為他真實的脆弱心疼他。
心疼總是大過痛恨,于是,我成了最擔待淘子的女子。我不僅原諒他,還在寒冷的冬天用手給他洗他的白毛衣,并在同樣寒冷的冬天給他織他想要的多色的圍巾。
淘子肆無忌憚地在我這里索取疼愛,又肆無忌憚地用他的方式愛護我。
我和淘子合伙,把我對他的愛陷入不堪的境地。我在這種強大的關系里再也翻不了身。
【活著,并且記得我】
然后,我們畢業,淘子和他所有的姑娘分手,決定帶著母親去深圳。他簽下了那個遙遠城市的一份工作。而和母親一起離開,是他這些年藏在心底的愿望。淘子一直都覺得這個城市對不起他們。這里的很多角落藏匿著他的恥辱。他要拋棄它們,徹徹底底。
淘子離開后的那個冬天真漫長,日歷都快到了雨水,我還要穿著厚厚的羽絨衣,并要常常伸出手抱一抱自己的手臂。直到5月了才把棉衣換下來。
后來天忽然又格外暖起來,那種暖,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氣息,讓我變得慵懶而疲倦,甚至懶到總是忘記想起淘子來。
起初還有他的消息,他總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時候發來一個字:姐。
別的什么也不說,仿佛就是為了讓我知道,他還活著,并且記得我。
我有時候回一個字:哦。有時候干脆不回。我總覺得心里太懶,于是手指也懶了。
后來,我和淘子,就慢慢斷了消息。
如果不聯系就叫斷了的話。
而這個夜晚,我忽然想起淘子并非無端,是因為三兒發來的一條短信,他說:今天,護城河北岸最后的空地開工了,據說會建成這個城市最豪華的別墅區,貓,從此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我平時是早睡的,但這個夜晚不知為何有點失眠,所以凌晨1點半,我和三兒一樣都醒著,也及時看到了他的信息。
看完之后,我先是笑了半天,但笑著笑著,感覺到眼角有些潮濕,再然后,我猝不及防地就想起了淘子。
忽然就很想他,越想越厲害,最后,我慢慢在床上蜷縮成一小團,試圖把想他的心深深藏起來,再用厚厚的棉被裹上。
實在不想想他了,這感覺不好受。而和他分開的這3年,我以為我做到了,做到了不想他,做到了想不起他。
可是這個夜晚,三兒用一條調侃的短信就把我打回了原形。當初,正是淘子對我說,姐,等多年以后我們死去,就葬在河北岸隨便哪一棵柳樹下,我們生不同寢,但死要同穴。
這混賬話,真是說得沒來由。哪有姐弟生不同寢、死同穴的。
但我沒有糾正他,他的感情觀從來都與眾不同,我懶得糾正什么。
而現在,用三兒的話說,淘子,我們從此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忽然想,三兒是不是故意的?他大概知道我自以為是地忘記淘子了,所以跳出來給我當頭一棒,并令我無力還擊。
于是,在我把身體慢慢展開后,我只好大方地承認,我一直,都不曾忘記他,淘子。
【現在,我們扯平了】
我還是把三兒的信息轉發給了他,我想這是件大事,我必須知會他一聲。
然后我把手機關掉了。我有些害怕淘子換了號碼或者已不記得我是誰,但更害怕他會回,說出什么讓我心疼的話來。
我實在不想再為他心疼了。他走都走了,我得對自己好一點兒。
可是我并沒有因為關閉手機逃脫掉人生的概率——事情永遠朝著我們害怕的方向發展。
第二天早上,在我打開手機后,一眼看到淘子回復的信息,他說:貓,其實從叫你姐的那一天開始,我的愛情,就已死無葬身之地。我們的愛,注定了有來世,無今生。
心跳停頓半分鐘后,我一把將手機拋向半空,它砸在房頂上然后又跌落下來。那是我花了一個半月工資新買的蘋果,但這一刻,除了砸掉它我什么都不想做。
然后,在手機破碎的聲音里,我的心臟開始恢復跳動,不再驚,也不再痛,只有一種復仇般的快感和如釋重負的空洞。
如此空洞,勝過死無葬身之地。
好吧,淘子,現在,我們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