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裝不下愛情

【A】

誰愿意住在香港？

到處都那么擠，隔著窗向外望，看到的永遠都是對面樓盤電視屏幕上長年不斷的粵語片；道路窄得必須時時靠著墻走，否則就會擋了后面的車子；計程車貴得要死，過個海就要一百多元錢；房租當然也貴，住在太子那么偏的地方，一個月也要一萬多元，不得不和別人分攤；去便利店就一定要和店員講廣東話，否則她會給你白眼，當然，你要是說英文，她會態(tài)度好上一萬倍。

誰要你死乞白賴地考過來讀電影系呀！誰又要你擠破腦袋留在TVB當小小編劇一枚呀！別誤會，霍小萌不是TVB的粉絲，80后這代人早就不吃TVB那一套了，霍小萌是一路追尋著潘家明來到香港的。

【B】

霍小萌上高一的時候就認識了潘家明，她的語文老師把高三學長潘家明的作文拿到班級里來念，寫得很長，明顯不是規(guī)范的考場作文，但是寫得確實好。潘家明除了作文寫得好，其他科目死傷慘重，但霍小萌就覺得這樣過日子才像16歲該做的事，天天做學生標兵有什么意思？但是霍小萌的語文老師對她說：“你千萬別學潘家明，他這樣子，什么大學都考不上。”

語文老師錯了。

潘家明的高考成績不負眾望地低分出局，但他憑著剛剛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被香港那所最有名的電影學校錄取了。

那部小說的主題是咒罵該死的高考制度以及高中嚴格的紀律，當然，還有教過他的老師們，一一對號入座，老師們集體失語，裝作不知道他指名道姓暗諷的某某某是誰誰誰。

潘家明的名字頓時成了這一屆學生的男神，霍小萌干脆把QQ好友里潘家明的名字改成了“偶像”。

【C】

但是，潘家明的小說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主角，霍小萌看過潘家明的空間，俊男美女白衣飄飄，相當矯情的情侶照，PS得很朦朧。霍小萌在照片下如粉絲一般追捧：“活脫脫書里出來的ANASO和PENY喲！”那是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她的爆料讓許多潘家明的讀者像打了雞血一樣更挖地三尺地討論。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在題海戰(zhàn)術里混到了高三，霍小萌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猛地甩甩頭：“我這是怎么了？”

霍小萌趕快關了電腦，躺在床上數(shù)綿羊，一只、兩只、三只……每一只綿羊都變成潘家明的模樣。霍小萌難過得快要哭出來，這么美好的初戀情懷，難道要奉獻給無疾而終的暗戀嗎？這也太不劃算了！

嘴里嘟囔著不劃算，高考后潘家明的學校過來招生，霍小萌還是鬼使神差地報了志愿。臨去香港那天，她對著鏡子想把自己一個暑假才長了兩厘米的短發(fā)梳得漂亮些，可是習慣了短發(fā)用手抓抓的日子，實在不會打理自己，在機場等潘家明來接她的時間，霍小萌掏出鏡子和紙巾，努力把剛剛涂上的唇彩蹭了蹭，顯得不那么亮，也顯得不那么刻意。

但霍小萌還是很緊張。

【D】

接風的第一餐在稻香，即使是星期一早晨生意也好得要命，一行十來個人足足等了半個鐘頭才等到大圓桌。服務員都講廣東話，端著茶壺急匆匆地過來問你“飲咩茶”，然后扔下單子就走。

霍小萌和潘家明坐在一起。雖然緊張，可她表現(xiàn)得像男孩子，把“偶像”當口頭禪一樣喊了出來，發(fā)現(xiàn)越叫越順口。霍小萌的高考成績比潘家明好很多，有獎學金，潘家明便恭維她：“你比我厲害，你是我的偶像呀！”

潘家明輕描淡寫地說：“要注意保養(yǎng)好身體，功課太多累壞自己不劃算，最要緊的是買件得體的小黑裙，讀電影一定要搞文藝范的聚會，穿小黑裙最保險又最省錢，換個發(fā)型便不會有人注意你身上的衫有沒有穿過。”

【E】

人生中的第一個短片，霍小萌打算應高中班主任的要求，錄一段香港校友的生活視頻寄給她，激勵還在苦苦煎熬的90后們。雖然踩著80后的尾巴，霍小萌儼然以長輩自居了。她聯(lián)系了許多在香港高中的校友，最后在MSN上找到潘家明，潘家明當然拒絕，理由一是即使拍了他也會被母校的老師勒令剪掉，所以干脆不要費這事，二是女朋友大駕光臨，最近沒時間。

拍完視頻，霍小萌一個人剪輯了整整一天，大功告成已經(jīng)是晚上，出門想隨便找家店買包三明治，發(fā)現(xiàn)隔壁的商場櫥窗里有件不露肩的小黑裙，打完折居然只要300元錢！

霍小萌奔過去把裙子套在身上，真是剛剛好，只是價錢看錯了，少看了一個零，3000塊，要不要買？

【F】

猶豫間，潘家明發(fā)來短信，在蘭桂坊，要不要過來喝酒？

霍小萌低下頭飛快回短信：“等我。”抬起頭告訴售貨員，開單，把舊衣服幫我包起來，新衣上的簽剪掉，直接穿走。

可是霍小萌進了酒吧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是紅白條紋的人字拖。

潘家明見到她便笑：“華麗的小黑裙配人字拖，混搭功力見增啊。”霍小萌冷靜地等他笑完，坐在沙發(fā)里脫掉鞋，高高地把腳搭在矮桌上。潘家明又笑，替她點啤酒，繼續(xù)招呼坐在一邊的爍爍。

爍爍是潘家明的女朋友，顯得比照片上瘦，并且不肯吃霍小萌叫的爆米花，很矜持地鄙視：“這是膨化食品。”

同桌還有一個潘家明的上海朋友，爍爍便只和他用上海話聊天，然后時不時抱怨香港并沒想象中漂亮，唯一的好處是化妝品還算便宜，可上海日上免稅店的價格會更可愛呀。

霍小萌忍不住反駁他們：“香港很好啊！車厘子又大又便宜還美味，一磅只有幾十元！吃什么喝什么都放心，牛奶沒有三聚氰胺，豬肉沒有瘦肉精，大學里真正教東西，不必學一大堆毫無意義的東西……”爍爍詫異地問她：“你才來香港多久，干嗎處處美化它？”又轉頭問潘家明：“你說，香港好還是上海好？”潘家明笑瞇瞇地說：“你在哪里，哪里好。”

霍小萌閉嘴，喝啤酒，垂下眼簾，把腳稍微挪動下?lián)Q個姿勢，過了5分鐘，她去洗手間，給潘家明發(fā)短信：“有事先走了。”

潘家明回復短信，向霍小萌道歉：“沒有好好招待你！”

霍小萌想回“你女朋友當然比我重要啦”，但是又想想，沒有發(fā)送，存在了草稿箱。

【G】

小黑裙被霍小萌掛在了衣櫥的最里面。每次打開櫥門，她都會想起那個悶熱潮濕的夜晚，她趿拉著人字拖從蘭桂坊的斜坡上一步步地走到下面，中環(huán)的夜燈一閃一閃，像她眼里隱約的淚水，也像她躺在狹小的床上看到的外面的星星。

星星？香港哪里還看得到星星？到處是高樓，到處是霓虹，連天空都懶得看，哪里還有星星！可是，霍小萌記得，那晚一定是有星星的，每一顆星星都在對自己說，離開吧，這個玻璃之城。

是啊，為什么要來這里呢？香港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沒有霓虹燈，哦，不是，歌詞里唱的是鹿港小鎮(zhèn)，但是香港也好，鹿港也罷，沒有愛人的地方，都不是家。

潘家明大概也是這么想，所以他從來不肯夸獎香港，他和霍小萌說，怕夸多了，愛上了，就離不開了。說完這句話，他又笑笑，說，所以也不能總夸你，夸多了，愛上了，就死定了！霍小萌心里一驚，手里的酒杯差點拿不住。

【H】

霍小萌畢業(yè)了，她最愛的就是香港的電影院，雖然自己只是小小編劇一枚，但是她也有自己偉大的理想啊，她對潘家明說一定要成為張婉婷那樣的女導演，然后回母校取景，也拍《玻璃之城》那樣美好的電影。

已經(jīng)在上海安了家的潘家明照例要打擊她一番，他說，你是不是又在看電影做白日夢啊，否則為什么我打電話你接通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啊！霍小萌無語，能夠這么了解自己的人除了潘家明，又會有誰呢？

潘家明恭喜她居然能夠在香港找得到專業(yè)對口的工作。霍小萌也奇怪自己明明是因為傻乎乎的念頭才來到香港，可是最終留下的居然是她。電話里潘家明告訴她自己馬上就要結婚了，雖然是在上海，可是他找來許多哥們兒來當伴郎，完全TVB的派頭。霍小萌問他：“爍爍不是不喜歡香港嗎，為什么辦港式的婚禮？”

潘家明才不會回答這么無聊的問題，只是遺憾：“你是我的好哥們兒，可惜不能當我的伴郎！”

放下電話，霍小萌回到放映室里，星期天的香港早晨很安靜，早場電影更是人煙稀少。

誰愿意住在香港？我呀，傻乎乎的霍小萌呀！誰要你死乞白賴地考過來讀電影系呀！我呀，傻乎乎的霍小萌呀！誰又要你擠破腦袋留在TVB當小小編劇一枚呀！我呀，傻乎乎的霍小萌呀！

【I】

其實哪里有心思看電影，她只是在電影院用手機玩“大富翁”，位置大、冷氣足，團購價只要39元錢。她已經(jīng)打通關了，但還是不肯換一個游戲，她只選擇一個人物，每天讓電腦上的小人兒擲骰子、走路、進醫(yī)院、買汽車、蓋商場……“大富翁”都升級到第八代了，但她還是只喜歡玩她當初迷上的原始版本。

香港的冷氣實在太不環(huán)保，霍小萌裸露的肩膀發(fā)出抗議，她從手袋里取出羊毛披肩。這是霍小萌第二次穿黑裙子，這一次她配了一雙精致漂亮的高跟鞋。走在路上，居然有人回頭向她望呢。

這就是奢侈品，昂貴，不實用，還復雜。

愛情，不也是一樣嗎？

盛裝走出電影院，拿出備忘錄，認真地寫下：“霍小萌認識潘家明，第300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