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的溫暖，讓我愛上世間

【A】

上午9點鐘，在小區旁邊那家書屋的窗口，詩涵看到媽媽走出來，提著一個大大的購物袋，經過書屋的門口，向不遠處的那家超市走去。腳步不急不緩。

一如詩涵猜測，每天這個時間，媽媽都會出來買菜。

詩涵從書屋走出來，看向媽媽的背影。

短發，微胖，碎花的布衫，天藍色的購物袋。和尋常的中年婦人沒有任何差別。但是，詩涵卻可以從所有這樣的身影中，一眼認出媽媽。

就如每個母親都可以在很多孩子中認出自己的孩子一樣。

在媽媽緩緩步行的身影后，詩涵輕輕笑起來。詩涵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跟在媽媽背后，看著她不急不緩地朝前走，小小的詩涵就那么悄悄地跟著，跟一段兒后，突然跑過去一把抱住媽媽。那種“嚇媽媽一跳”的惡作劇，每一次，都會逗得母女倆相擁歡笑許久。

后來大了，詩涵才想明白，其實媽媽每一次都可以聽到她在背后跟著。她的腳步，再輕，媽媽也聽得出來，只是不動聲色地配合她的小惡作劇罷了。

但這次，詩涵沒有跟在媽媽身后。大概3分鐘后，她看到媽媽的身影淹沒在超市入口的人流中。詩涵轉身，走進媽媽剛剛走出的小區的大門。

這是詩涵第三次來到這個青蔥幽靜的小區，前兩次，都是夜晚。詩涵很喜歡這個小區，寸土寸金的鬧市中，難得有這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幽靜區域。自然，詩涵也聽本市走讀的同學說起過，這是目前這個城市價格最昂貴的小區了。住在這里的，都是有錢人。

詩涵并不了解有錢人，也沒有很多人常有的“仇富”心理，但是，也說不上信任。所以，她必須來走這一趟。

有一次，詩涵一直走到了院落深處，停在一棟高高的樓前，抬頭數向12樓，看到那個房屋的窗口透出了燈光。是橙色的燈光。

但詩涵并不曾看到過燈光中熟悉的身影，樓層還是太高了。看不出里面的任何內容。而媽媽又不允許詩涵走上來。媽媽說，那樣不好。

可是詩涵想過來，一定要上來看一看，一定要看看！趁媽媽不在。不然總是不能放心的。

于是，這個周末，詩涵便來了。很巧，樓道的密碼防盜門并沒有關閉，半開著。

在樓前站立片刻，詩涵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徑直走進去。乘電梯直達12樓，在12E暗紅色的房門前，詩涵又輕輕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響了門鈴。

【B】

韓舒雅是個單親媽媽，遠比詩涵想象中年輕。詩涵一直以為，她是個成熟的中年女子，至少應該有四十歲。有錢、有自己的事業，性格一定也要強。

在詩涵看來，成功的女子都要強。

韓舒雅家以前的阿姨和媽媽是遠房親戚，家中有事辭了工，知道媽媽想來省城找份工作，便介紹了媽媽過來了韓舒雅家。

其他的，詩涵全然不知，所以才擔心。詩涵擔心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單親媽媽是挑剔的、厲害的甚至是苛刻的，不會太和善。所以開始，詩涵曾試圖勸阻媽媽不要接這個工作。

媽媽卻態度堅決，認準了韓舒雅家的保姆工作。

詩涵知道，媽媽認準的，其實是韓舒雅居住的小區離自己讀書的學校只有兩站路，想一想都覺得近。還有，媽媽對韓舒雅興許有同病相憐的感覺，詩涵12歲的時候爸爸去世，從那時候起，媽媽也成了單親媽媽，獨自艱辛地將詩涵撫養長大。

半年前，詩涵考來省城的大學，半年后，媽媽以這樣的身份也來到省城。不過是想離詩涵近一些。

這么多年，母女之間的情感，已無需多說。就如詩涵一定要來韓舒雅家探個究竟，不然，連做夢都是不安心的，哪怕媽媽知道了會生氣。因為有天晚上，詩涵夢到媽媽被人狠狠責備卻不敢言語。

夢中欺負媽媽的，是一個面容模糊的中年女子，有很長的發。

但眼前的韓舒雅，看上去卻如此年輕，30歲的樣子，略圓潤的面龐，俊美的五官，身材嬌小，碎碎的短發，淺灰色的家居服，疑惑地看著詩涵。

眼神卻是溫和的。

請問……韓舒雅看著詩涵。

我是……詩涵的聲音不由低下來，我是李詩涵，是……

啊，我知道了，你是李嫂的女兒。快請進！韓舒雅當即邀請詩涵，你和媽媽長得有些像呢，不過，你媽媽去超市了，你進來等她吧。

詩涵的臉微微紅了，沒有打招呼，到底也算不速之客。但此刻她也沒有解釋，只是略略遲疑一下便走了進來。

【C】

寬敞的客廳、簡單的裝修、素凈的擺設，只在電視墻上掛了幾幅小孩子的照片，組成了一個可愛的心形。照片中小小的男孩子，有著媽媽那樣秀氣的面容。周末的早上，小孩子還在睡懶覺，家中很安靜。

韓舒雅請詩涵坐，笑說，頂多1個小時，你媽媽就回來了。

詩涵慌忙擺手，不……我——不是來找媽媽的。

詩涵并沒有坐下來。

韓舒雅疑惑地看著詩涵。

詩涵暗暗鼓起勇氣，說，我……我就是想來看看媽媽待的地方。

韓舒雅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對詩涵說，你跟我來。然后領詩涵走進一間臥房。

房間不是很大，卻干凈整潔，朝南的窗口透過溫和的陽光，有小小的衣柜和柔軟的臥具，各種物品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臺不算小的電視機。詩涵聽到韓舒雅說，你媽媽她人很好，我和嘟嘟都很喜歡她，你也看到了，我們家只有我和嘟嘟，事情不算多。只是我平時忙一些，嘟嘟需要人接送和陪伴。他很喜歡你媽媽，很親她。

心事輕易被看穿，詩涵低下頭不好意思看韓舒雅，所有想好的借口再也說不出來。詩涵知道，是自己的行為有失，是為不信任韓舒雅，才非來走這一遭不可。于是，詩涵意識到此時能說的，也只有對不起。

韓舒雅一直微笑，輕輕拍一下尷尬中的詩涵，沒事的，我懂你的心情。就像不管將嘟嘟交給誰，我都不會太放心。電視中也說了，關心則亂嘛。

詩涵想起媽媽在電話里說，韓舒雅是個很好相處、很善良的女人，4歲的兒子嘟嘟也很懂禮貌。

雖然如此，詩涵還是生怕媽媽為了不讓自己擔心才這樣說。現在見了韓舒雅，詩涵信了，的確是她多慮了。抬頭看看時間，詩涵知道自己該走了，于是再次跟韓舒雅說了“打擾”。

韓舒雅并沒有挽留詩涵，只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你媽媽你來過。

這也正是詩涵猶豫著不知該怎么提出的請求，沒想到韓舒雅主動說了，她是太聰明的女人，壓根就看穿詩涵。詩涵完全不知再說什么，只有彎身向韓舒雅鞠了一個躬。

是的，詩涵不想讓媽媽知道她來過，媽媽不僅不讓她來，甚至在晚上8點之前，也不讓詩涵打電話過來。用媽媽的話說，保姆也是一種職業，也要遵守職業規則。在媽媽看來，晚上8點之前都是工作時間。

詩涵知道媽媽，一向自律，但心里也有小小自卑，來到之后，媽媽從未去過詩涵的學校，也不讓詩涵告訴同學，自己的媽媽在做保姆。

詩涵每次想起來，心都微微疼，但她還是選擇了順從媽媽所有的要求。因為多年以后，詩涵還知道了，順從和接受，也是愛的方式。

【D】

離開韓家后，詩涵還是忐忑了好些天，生怕韓舒雅并未守信或者一時說漏嘴。畢竟是萍水相逢，畢竟自己的行為不夠禮貌。

后來，詩涵才放下心來，媽媽一直都沒有提起來那件事。韓舒雅很守信用，并沒有“出賣”她。

詩涵對韓舒雅又多了一份感激。

再后來，每個周末，母女倆都會在學校和韓舒雅家中間的一家小餐館聚一聚，一起吃一頓晚飯。韓舒雅會在周末自己帶嘟嘟，讓媽媽休息一天。

媽媽說，是韓舒雅主動要求她每周休息一天，和女兒聚一聚。媽媽贊揚韓舒雅，心地好，懂得做母親的心。

隔一段時間，詩涵會看到韓舒雅為媽媽添的新衣，件件大方得體。

詩涵徹底放下心來，她知道，她和媽媽遇見了好人。之后，詩涵開始在假期打工賺生活費，堅持讓媽媽把做工的錢積攢下一些。

詩涵再也沒有去過韓家，也沒有再見過韓舒雅，只在和媽媽一起時，會偶爾聽媽媽隨口提那么兩三句，也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

如此，媽媽在韓舒雅家一待就是三年多，詩涵大學畢業了。

畢業卻趕上所謂的“最難就業年”，詩涵東奔西跑地折騰了兩個多月，最緊張的時候，每天參加數個面試，但工作的事卻一直沒有著落——打工是一回事，可以不挑工作性質，但正式的工作是另一回事，詩涵實在不想荒廢了努力學到的專業。

再者，媽媽也希望詩涵學以致用，可以有份穩固的工作，不想讓她隨便就把自己安置了。

但3個月后，詩涵真的有些著急了，大學都已畢業，還要花媽媽的錢租房子、過日子，索性，詩涵又偷偷回到曾經做工的一家酒店做起了領班。

當然，沒有放棄繼續投遞簡歷、尋找機會。

這樣轉眼到了年末，詩涵接到那家公司的面試通知時，還有幾天2013年就過去了。

那是詩涵一直心存向往的一家很有名氣的大貿易公司，她投過幾次簡歷都石沉大海，沒想到機會卻又意外降臨。

面試時，讓詩涵意外的是，有個面試官忽然問了她一個突兀的問題，面試官是一個中年女子，她問詩涵，你的父母都做什么工作？

詩涵愣了一下，旋即回答，我很早就失去父親，母親……母親是一個保姆。

說完，詩涵明顯感覺到所有面試官的目光都下意識投向自己。

詩涵反倒鎮定下來，平靜地說，母親用做保姆賺到的錢，供我讀完了大學。她很了不起。她把我養大，讓我受到最好的教育，她是一個偉大的媽媽。

說這些話時，詩涵一直靜靜地看著那個女子。看到對方慢慢露出了微笑。

【E】

3天后，詩涵接到那家公司的錄用通知，提出奇怪問題的中年女子，正是詩涵的頂頭上司何嘉。只是何嘉再也沒有提起那日面試中的話題，兩個人，只有工作中的正常接觸。

詩涵珍惜這個工作機會，加倍努力，只用一個月便順利度過了試用期，收入當即增加一倍，已經有能力單獨承擔房租和母女兩人的生活費用了。

詩涵以為媽媽會不同意辭工，正想如何說服她，卻沒想到那么湊巧，韓舒雅已辦妥移民手續，要帶著嘟嘟離開了。于是詩涵一提，媽媽便應允了。

2014年4月初，韓舒雅帶著兒子嘟嘟去了加拿大。走之前，詩涵并沒有見到她。在并不算短暫的時光里，她和韓舒雅，其實只有那一次十幾分鐘的會面。

在韓舒雅離開后不久，因為完成了一筆大訂單，何嘉帶領自己的業務部舉行了一場慶祝晚宴。因為高興，何嘉多喝了一點兒，轉到詩涵身邊時，笑著對詩涵說，舒雅推薦的沒錯，你是個好員工，也是個好姑娘。

詩涵一愣，怕自己是聽錯了，疑惑地看著何嘉。又聽何嘉說，舒雅說，一個懂得疼愛母親的孩子，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一定不會錯。果然！

何嘉拍拍詩涵的肩，走向另外的同事。

至此，詩涵才明白面試時，何嘉因何會提出那個突兀的問題。才知道竟然是韓舒雅，給她搭建了一個通往夢想的階梯，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4年前的那一天，自己毫無道理地敲開了韓舒雅家的房門。

詩涵獨自在那里站了許久，一顆心慢慢地柔暖起來——成長的這些年，不是沒有抱怨過命運，讓她和媽媽一直過得顛沛艱難。甚至直到現在，努力上進的詩涵，性格里也隱藏著別人看不見的小自卑和自閉，平時不太主動與人交往。那樣的成長環境中，就算媽媽再周全，詩涵也吃過很多孩子不曾吃過的苦，也偷偷受了很多委屈。被嘲笑、被怠慢、被欺負、被同情……很多時候詩涵咬牙撐著，心里種下一小顆一小顆怨恨的種子。在此之前，詩涵甚至從來沒想過要去主動愛別人，只想好好陪伴和照顧媽媽。

但是那個叫韓舒雅的女子贈予詩涵的這不動聲色的溫暖，讓詩涵在此刻，是如此留戀和熱愛這世間。那些隱藏在記憶中的傷害都在漸漸遠去，而那些點點滴滴的溫暖，都在此刻真實地浮現。詩涵愿意從此以后，付出和回報給這世間同樣的溫暖。哪怕很少，哪怕默默。

或者不會再見面，但，詩涵知道，她不會忘記韓舒雅。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