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鐮刀在收割
十幾年前北京的一個夜晚,除了燈光比現在略黯淡,跟人類度過的任何一個夜晚并無不同,黑暗中棲息著寧靜,也潛伏著伸出鐮刀準備收割的死神。18歲女孩小妍和女同學路過北京協和醫院,眼見就要走過大門口了,小妍心中一動,拉同學回頭走進醫院,來到急診室。
“我有點痛經,麻煩您幫我開點止痛藥吧?!毙″f。
坐在她對面的女醫生很年輕,很有耐性,仔細給小妍做全面診斷,問了很多細細碎碎的話,然后冒出一個令小妍和同學臉紅的問題:“跟男孩子發生過關系嗎?”
小妍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怎么可能呢,我們是高三學生?!?/p>
那時候中學生早戀算是件大事,拉手親吻已屬驚世駭俗。小妍的同學也說:“醫生姐姐,我們就開個止痛藥,您干嗎問這種問題呢?快點給我們開了藥我們好回家。”
如果有誰能聽見,那個時候一定能聽到死神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女醫生笑了。這個笑讓死神不得不停在走廊外面。她說,痛經分很多種情況,要不你做個尿檢吧,檢出原因我才好對癥下藥。
小妍和女同學聽了很高興,誰不希望一勞永逸解決痛經呢?
做完尿檢,女醫生看了下結果,讓小妍別走,先留院觀察。
小妍和同學面面相覷,不明白痛個經為什么嚴重到要住院。不過她們的狐疑沒持續多久,不管住院不住院,小妍都想先去上個廁所。
女同學坐在急診室外等小妍,大概10分鐘之后,女醫生忽然沖出來說:“不好,她怎么還不回來?”說完就往廁所沖。女同學跟她一起狂奔到廁所,發現小妍已經倒在女廁所隔間里,面無血色,連求救的聲音都發不出來,看到她們后眼睛一翻就休克了。
女醫生向護士站大聲求救道:“婦產科有病人暈倒,快來人?!?/p>
這一聲厲叫,讓本來已經擱到小妍脖子上的死神鐮刀縮了回去。經驗豐富的婦產科醫師車娜趕到,一針扎在腹部麥氏點部位,抽出大量不凝固血液——宮外孕聽起來沒什么卻異常兇險,奪走了無數女性的生命。這一次,因為女醫生張羽叩診時的一點疑慮,小妍一只踏進地獄的腳被拉了回來。
輸液、麻醉、手術、輸血、輸卵管切除,兩個多小時后,小妍的血壓、心率恢復了正常。
那是張羽第一天正式在協和醫院值夜班,那些數字讓她淚如雨下。
此時,麻醉師和流動護士已經放松,開始為術后誰去買夜宵而相互挖坑。那一刻,張羽愛上了這份緊張的鎮靜和暴風雨過后的那種松弛,那是一種刺激的浪漫和偉大。
因為初次上陣便判斷準確,并聰明地讓患者留下來,張羽受到了領導的欣賞,新手的她破例得到了做輸卵管切除術的機會。這個手術并不復雜,但車娜告訴張羽:“輸卵管的根部留得太多了,還要再截除一點,留得太長還可能再次發生宮外孕?!?/p>
死神離我們有時只是1厘米的距離。幾年后張羽又遇到一名因大出血暈倒在診室的女孩。女孩之前斬釘截鐵地說,幾年前她早就因為宮外孕在國外切除了左側輸卵管,同時結扎了右側輸卵管,沒有任何宮外孕的可能。直到她暈倒后,張羽和其他醫生果斷通過腹腔鏡進行急診探查,發現她就是因為左側輸卵管殘留了一小截不到1厘米的殘端,結果又發生了宮外孕,而且已經破裂,正在飆血。
更要命的是,陪她一起來的那個個子高高的男生,一聽說事關生死,竟然不肯簽字,不敢承擔責任。
無論如何女孩最后還是得救了。屬于醫生的刺激的浪漫和偉大,常常在復雜的世態人情和不到1厘米的方寸間完成。
巧的是,N年之后,也是張羽幫女孩接生的。她們成了朋友。女孩的老公不是那個男生,而是一個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目送她進產房后一直焦慮地走來走去的男人。
后來在自己的書里,張羽總結說,事前自己買套戴的男孩子,強過事后給你買藥吃的。
愛一份會被打骨折的工作
年輕的時候有理想不算什么,那時候大家都有。難的是品嘗過現實的骨感無情之后依然有理想。有段時間,因為工作過度辛苦和一直都是問題的醫患矛盾,張羽動過這樣的念頭:“真想誰來把協和整關門了算了,我們都到大街上要飯去,餓了就去要,不餓的時候就躺大街上曬太陽,睡覺。”
張羽所在的婦產科室,許寧教授是林巧稚的親傳大弟子,干凈清瘦,利落嚴謹。2007年張羽斥“巨資”買了一個Burberry的包,穿了條亞麻色闊腳褲,甩嗒甩嗒一身英倫范兒去醫院上班,許教授主動停下來和她打招呼。先是問她褲子舒服不舒服,然后善意地提醒她,褲腿是不是太肥了?要是掃著地面可不衛生,回家后要是和家人的衣物混在洗衣機里一起洗,也是對親人的不負責任啊。
張羽頓時醒悟,從此去醫院上班再也沒穿過闊腿褲。但就是這么一位細心、極度有責任心、堪稱德高望重的老醫生,被患者打骨折了。
當時,一位產婦的家屬在她絲毫沒有臨產跡象時要求做剖宮產。按照規定這個要求被拒絕了。家屬當場叫囂:“你們憑什么不給剖,一旦孩子出現問題,我跟你們沒完?!痹S教授特意交代張羽,晚上要特別留意那個產婦。
那個產婦的胎兒很小,母親的盆腔又足夠大,很有希望順產。可凡事總有例外,從臨產到分娩的十幾個小時里出了問題,沒有明確的病因,子宮就是收縮頻率慢、力度小,產程進展緩慢,最后沒辦法還是剖宮產了。因為產程過長,孩子出生時臉憋紫了。許教授立即抱著孩子下手術臺,用嘴叼著吸痰管清理孩子的呼吸道,終于讓孩子轉危為安。
誰知,就在大家各司其職繼續工作時,只聽見哐的一聲,去通知家屬的許教授被家屬打翻在地。張羽下了手術臺匆匆趕去外科病房,發現瘦弱的許教授被打得骨折了。
多年來積攢的壓力和委屈爆發了,張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問許教授:“疼不疼?。俊?/p>
許教授說:“剛打了止痛針,早不疼了,就是心里有點不舒服,很快會好的?!?/p>
張羽說:“早知道就應該我出去交代病情,我年輕,骨頭結實,估計不會骨折,最多皮肉紅腫,過兩天就好了?!?/p>
許教授說:“打了我就打了,要是打了你,即使不骨折,你的心也會流血,你可能就不干了。我們老了,很快干不動了,你們小的又都不干了,那些孕婦怎么辦?”
是的,每個人都關注自己的生活質量,沒人愿意每一個24小時都充斥著工作,而工作中除了驚險還充滿驚嚇。但是唯有深刻地認識事物,才能對人和世界的復雜性有了解和寬諒,才有不輕易責難和贊美的思維習慣。許教授的話讓張羽想開了,不管醫患關系到了哪種冰河期,彼此都做該做的事吧。
有誠意所以超級暢銷
不管跟死神和病魔搏斗的技巧有多高,都不如讓人早早遠離疾病?!按筢t治未病”是很多醫生追求的境界。這樣的理想張羽也一直有,只是不知道如何實現。2009年,張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開了博客,想在網上回答一下網友的提問,也算是對那些排了幾天幾夜隊也不一定能看到醫生的病人做一份補償。她知道醫學知識太枯燥,要寫得麻辣鮮香,讓人看得懂也愛看,于是她寫受精卵的時候說:
“精子一路拼殺……洞房之中,精子的新娘、圓滾滾胖乎乎的卵子姑娘可能已經含羞帶怯等待一段時間了。但是,和塵世間的女人不同,卵子姑娘的原則性極強,最多等24小時,誰要是放她鴿子,她絕對是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這些話把冰冷的知識變成了大排檔——熱鬧、親和,而且超級果腹,一下子吸引了很多讀者。張羽工作忙的時候來不及更新博客,讀者就在下面留言“追殺”,逼她更新。
張羽糾結了,扯了一夜的頭發,寫了一篇《一切不懷在子宮里的受精卵都是在耍流氓》,里面講了三個典型案例,個個都像急診室的故事,帶著一環扣一環的驚險,讓人過足了劇情癮,緊張得快要喘不過氣來時,醫生的對話來了,于是,常識也就來了。這些故事后來成了“協和婦產科的那些事兒”系列。
在粉絲的留言里,張羽看到,對醫生來說很普通的常識,對普通人來說卻是難得的知識,她的博客粉絲們求知若渴,居然還有很多中學生,他們說:“張醫生,原來,醫學這么有趣。不光是開藥和醫鬧啊!”
2012年,有出版社找到張羽,說想出版一本科普女性婦產科知識的書。張羽很樂意。長期與病患的接觸讓她意識到,哪怕是一個知識女性,對自己身體的了解程度也可能不到5%。
書寫好了,《只有醫生知道》,2013年上市,誰也沒想到突然就躥紅了,上架不到兩周銷量就達21萬冊,完全是超級暢銷書的范兒,很快,張羽又寫了第二本《只有醫生知道》。
那兩套書沒有太多噱頭,作為專業醫生她知道普通老百姓看病時的觀念以及反應,寫得很誠懇。這世界充滿各種專家,卻恰好缺少誠意。很快有影視公司看上了她的故事,將這本書的影視改編權買了下來,并邀請她來做編劇。
隔行如隔山,張羽考慮了很久,最終決定翻越這座高山——與其讓外行來寫醫生,不如讓自己這個正宗的醫生來還原真實的醫院,也借著流行來解讀醫學知識。目前,張羽編劇的中國版《白色巨塔》正在拍攝中,對她來說,讓醫生牛起來,讓關于身體的常識像流行歌曲膾炙人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