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小芬是一名調酒師。
她加入這個行業完全是無意的。在英國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當然會調酒,可是不精,去酒店應征工作,只得酒吧有一個空位,她不想空閑在家,馬上接受。
小芬運氣好,她遇見一位即將退休的調酒師傅,覺得她討人歡喜,于是將全身功夫傳授給她。
師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則不喝混合酒,師徒倆性格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個月后,小芬已得師傅真傳。那時,行政部有一職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她決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眾生相。況且,調酒師的薪水比初級經理高得多。
酒店規定他們穿制服,在男裝與女裝之間,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襯衫,黑西裝與長褲,長發梳成一條辮子,非常精神爽利。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多喝兩杯,有什么話說不出來?從“我妻子不了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戀愛過程都和盤托出。反正何處講何處散翌日酒醒煙消云散。
酒吧是一個奇怪的地方。白天,平平無奇,幾張圓臺,幾張椅子,地毯上污漬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開燈,它就像一個姿色平常的女子經過悉心打扮,變成艷女。玻璃杯亮晶晶,笑聲樂聲熱鬧,柔和燈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雖然不見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親這樣同她說:“當心人家誤會你是個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會人家怎么想。”況且,舞小姐收入那么高,不能比。
【二】
這一日,是她上班一周年紀念日。特別感觸,因為上頭決定調她到宴會部,她穿制服的歲月,恐怕要結束了。
夜晚,她把頭發束到腦后,搽上紫紅的胭脂。有一個年輕的男客叫了一杯啤酒不住回首看酒吧入口。一眼就知道他在等人。等的,當然是女友。
半小時、一小時過去了,人跡渺然。酒吧客人漸多,小芬接了一通電話:“請叫一位李柱明聽電話。”
小芬問:“他外形如何?”
那位女客說:“二十多歲,有點傻氣。”
“呵,他在此等了你好久了。”
“我叫敏娜,告訴他,我不來了。”
“就這么一句話?”
“是。”對方已經掛線。
小芬只得走到那個年輕人身邊,說:“敏娜有事,不來了。”
那年輕人一愕,立即垂下頭來。
小芬看在眼內,不覺好笑,若干年后,他結婚生子,想到今日的小小不如意,一定覺得好笑之至。可是一剎那,感覺之難受,也不要去說它了。
半晌,他對小芬說:“今夜,我本想向她求婚。”
小芬勸解:“算了。”
他掏出戒指盒子,給小芬看:“送給你吧。”說完放下盒子轉身就走。
“喂,喂。”小芬叫都叫不住。沒想做酒保,居然還有此奇遇。盒子里是一枚小巧的鉆戒,現在出來混的女孩子,還哪里看得上這種貨色?小芬順手放在抽屜里,預備改天歸還。這時,她看到王永兆。
他是熟客了,開口道:“小芬,給我一瓶香檳。”
“今日又請誰?”小芬笑問。
“請你。”
“什么?”
“慶祝你在此工作一周年。”
“王先生真好記性。”
那位王先生只是笑。
他年輕、高大、英俊,而且闊綽,可是一年來,帶上來的女朋友不是選美皇后就是女演員。小芬雖然對他有好感,也不敢有任何表示,此時亦拒絕:“上班時候我不便喝酒。”
“我等你下班好了。”
這種態度真迷死人。
小芬又問:“今日同誰來?”
“酒肉狗友。”
小芬哧一聲笑出來。
他也笑:“下了班無聊,又不想回家,便同他們來消遣。”
“不怕太太寂寞。”
“我已離婚。”
“啊?”
“三年前她棄我赴美讀書。”
竟有這種事!像王永兆這樣的人打著燈籠沒處找,怎么會有女子棄之若弊屣?難以想象。小芬賠笑。
隨后,王永兆捧著一大盤酒去招待朋友。
王某人把這里當家一樣,每月結賬均數萬元。這一日,他的女伴穿一件紅色露胸長裙,好看得吸引全場注目。
他快樂嗎?可以肯定不算凄慘。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女人,最愛熱鬧的朋友。小芬笑了。
【三】
十二時整,小芬下班,收拾完畢,凌晨一時左右,這時,大廳已靜寂,走到門口,聽到有人叫她。
小芬嚇一大跳,看去,是王永兆,他道:“來,送你一程。”
小芬站著不動,只是微笑。熟客也到底是陌生人,小芬不會上陌生人的車。
王永兆詫異問:“你不放心我?”
小芬笑:“公司有規矩。”
王永兆搖搖頭:“現在又沒人看見。”
小芬仍是笑。
“你怕我?”
“一點點啦。”
“我自問并非面目猙獰。”
小芬感嘆:“太過英俊更加危險。”
因此話出自真心,王某人覺察得到,便輕輕駛走車子。小芬亦抱怨自己不夠單色,但是她希望得到的,并非類此感情——不,不是一夜一夜計算的關系,而是可以延伸到白天。然后由一天至一月,由一月至一年,以至于十年八年。
小芬不介意同一個合理的人相處一生。
回到家淋浴后,看半小時小說,沉沉睡去。
夢是那樣清晰,她認識了一個人,他與她相戀,他們為著不可逃避的因素分手,最后,在異地相逢,他已不記得她。她身邊已經是少女的孩子問:“媽媽,他是誰?”她若無其事地答:“一個朋友。”
何必告訴孩子,那是她的父親。隨后小芬驚醒,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呵,人生如夢,在黑暗中,她向往纏綿,可是害怕失戀。
【四】
第二天上午,小芬九時整起床,無論晚上什么時候睡,她總努力在九時起來。她見過許多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是日落西山的人,人家下班他們尚未蘇醒,與整個世界脫節還不在乎,懶洋洋。尤其是女性,癡癡迷迷,到了早上說話還不清楚,不知服了什么藥,不能履行一般人職責。
見得多了,有種恐懼。小芬立定心思早起,一日睡七八小時已經足夠,真的疲不堪言,可在假期補足。
長期以來,她的意志力都令她做一個整齊負責任的人。隨后小芬出門到銀行去辦一些事情,經過時裝店,看了一會兒櫥窗,然后到母親家去坐了片刻。
看看時間,忽然覺得累,一定是午餐那碟紅燒獅子頭吃多,便決定回家小睡。
母親說:“在我床上眠一眠。”
小芬拒絕,這是她生活守則之一:不在他人床上睡覺,即使是母親的床。想若是隨便慣了,到處睡,睡醒了,不管何處淋一個浴,那還得了?隨便到那種程度,以后日子怎么過?
說是怪脾氣也不為過,但小芬堅持。
回到自己的窩,躺到床上,四肢百骸有說不出的熨帖,一直睡到被電話鈴驚醒。
是她老板,“小芬,你還在家?不舒服嗎?”
“我馬上來。”一看,已經晚上六時。
“你從不遲到,如有事,我可找人替你。”
“不,我沒事,不過聽了一個重要長途電話,馬上來,十分鐘。”
什么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失戀,第一次丟臉,第一次失約,第一次傷心……真沒想到會睡過頭。
下樓去叫車,有人喚她。她抬起頭,看到王永兆。小芬不習慣在陽光下看到客人,要凝視一會兒才能將映象歸位。
“王先生,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接你上班。”
“我已經遲到。”
“快上車來。”
是一個夢嗎?不管了,小芬上了他的車。她審視雙手,又看街外風景,不,人是清醒的,不是夢。她問:“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他答:“酒吧說你沒上班,我丟下那些朋友前來看看。”
“是,我睡過了頭,遲了一小時。”
“總有這種時候。”
小芬笑笑:“白天看來,王先生仿佛年輕些。”
“是嗎?我還以為在陽光底下,我的皺紋無所遁形。”
小芬又笑:“我在日光下看上去如何?”
“很好,皮膚很白。”
小芬很是喜歡,把臉朝著窗外。
“白天你倒是不怕上我的車。”他看她一眼。
小芬承認:“白天那么多人看見。”
“我卻喜歡晚上。”
小芬正欲張口說話,忽而聽到一陣鈴聲。這又是什么?她轉過頭去,發覺頭在枕頭上,怎么會這樣?她跳起床,原來,始終是一個夢。一看鐘,時針指在五時整,真是,高小芬怎么會遲到,高小芬是一個最守規則的人。
小芬嘆口氣,起床洗臉出門。
【五】
街上涼風習習,哪里有什么來接她的人,小芬自己叫一部車返公司,換上制服,開始工作。
王永兆到九點鐘才帶著一幫朋友出現。全女班,統統是艷女,共五六人,不知從哪一間夜總會帶出來。
他也真會玩,天天變花樣,據說這樣的人,萬一累了,決定安頓下來,會真正修身養性,問題是,他不知什么時候才鳥倦知還。
他坐在小芬對面,用手撐著頭:“真累。”好似在受罪。
小芬不由得笑了。
“小芬,你的笑臉值一百萬。”
“那么多?”
“好不天真可愛,你知否你有兩只較尖的犬齒,笑起來像只小動物。”
小芬笑:“這算贊美?”
“算。”
他給她一千元小費:“給我做幾杯烈酒,讓她們喝下后乖乖回家去。”
“我以為你想讓她們陪著你摟摟抱抱。”
“全不是真心的。”
“王先生,你的要求開始苛刻及不合理。”
“你說得對。”他有點不好意思。
即使對他真心,他分得出嗎?他知道嗎?恐怕已經不能夠分辨。
此時那邊有人吵鬧,是一個女子喝醉了在哭泣罵人,并且滿地打滾。最可怕的是醉酒的女人,一點廉恥也無,比這更恐怖的,是服食毒品的女人。
小芬同保安說:“請她離場。”
“她一個人來。”
“你扶她出去,替她叫一部車子。”
也真是,人若不自愛,一定可以爛死在陰溝里,誰會關心一個管不住自身的人。小芬又警惕了幾分,做人,真須步步為營。
那哭鬧的女子終于被請離了現場,酒吧恢復正常。不久,王永兆帶著那班艷女離去。
有同事羨慕地道:“有錢,什么都可以。”
某一個程度,這話是真的,天大亂子,地大銀子,有什么是錢擺不平的呢?但小芬不語,只繼續低頭工作,過了大半個鐘頭,猛地抬頭,看見的一張面孔,又屬于王永兆。
【六】
“王先生,你怎么又回來了,可是忘記什么?”
“我把她們送回去,可是不想返家。”
“家有那么可怕?”
“一開門進去,一片靜寂,我簡直不敢坐下來。”
“那,為何不與家人住?”
“怕父母啰唆,小芬,來,休息半小時,聊幾句。”
小芬拗他不過,托同事代為照顧,出來陪他坐下喝杯橘子水,她自嘲地說:“看,終于都要坐臺子。”
王永兆答:“是我的面子。”
小芬問:“對于男性來說,面子很重要吧。”
“錢、美女、面子。” 王某人很誠實。
小芬代他注解:“酒色財氣。”
王永兆摸摸后腦勺:“說得很對,小芬,同你在一起聊天真好。”
“你不給其他人機會而已。”天天換女伴,人家不知首尾,如何攀談。
“小芬,我等你下班。”他又舊話重提。
小芬推辭:“今日有人接我。”
他一怔:“你有男友?”
“誰沒有男友,看你要求如何而已。”小芬微笑。
“他條件好嗎?”
“配我已是綽綽有余。”
“小芬,你真謙和。”
“時間到了。”小芬溫和地說,“快打烊了,那邊有位黑衣女郎,看著你起碼有三十分鐘以上,過去與她談談。”
兩個寂寞的人,走在一起,可解決許多問題。不過,在酒吧這種歡場,一切都不能當真。小芬拒絕王永兆進一步接觸,就是這個原因,她有何能力改變一個天天換女伴的男人?中人之姿,稍具聰明,那是不足夠的,她若不知自量,肯定會受到極大傷害。內心雖然渴望,理智無論如何不允許。一下看不住自己,就會淪入萬劫不復地步。
小芬回到柜臺之后,主管同她說:“小芬,總經理明早十時想見你。”
“知道了,謝謝你。”
“是要調職了吧。”
“是。”小芬惆悵,“做沉悶的行政工作,負責計劃十多年后生意盈虧之類。”
“那多好,分明是升上去了。”
“你真認為好?”
“自然,女孩子不宜做酒保,當然是做經理高尚得多。”
呵呵,明日便知分曉。小芬偷偷看一看王永兆,他已坐到黑衣女郎身邊去,那女子有蛇一般的腰身,兩條手臂已經掛在王君身上,半醉,不顧一切,吃得起虧,決定非尋歡作樂不可。
這樣也好,無論做什么,至要緊有決心,切莫半桶水,想吃咸魚,莫怕口渴。
打烊了,燈光明滅三次,王永兆與黑衣女離去。不是說要等她下班嗎,可見不過是講講而已,無所謂。
小芬丟下制服,換上便衣,離開酒吧。
【七】
第二天小芬穿上整齊的套裝去見總經理,兩人談了一會兒,他給她一份新的聘書,從此之后,她成為白領麗人新成員,總經理說:“小芬,白天上班比較適合年輕女子。”
她溫和有禮地答:“是。”
母親頭一個高興,仿佛松了一口氣:“唉,早些日子,都不知如何同親友交代才好。”
“為什么要同他們解釋。”
“誰像你,六親不認。”
“咄,我才不用向任何人交代我的所作所為。”
“反正只有白天上班才是正經人。”母親態度堅定。
那么夜更警察呢?不過母親也說得對,神秘的黑夜往往帶來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險。
酒吧的同事問:“客人找你,該怎么說?”
“說我轉行了。”這是真的,況且,誰會找她?她不過是酒吧的一個服務員,客人旨在酒,不在人。
上了樓,脫下制服,小芬適應得比她預料中好得多,她變成所有白天上班族中的一員。每天八點半到公司,攤開報紙,心中就奇怪,她從前的客人,特別是王永兆,不知醒來了沒有,大抵還睡在柔軟的席夢思上,身邊不知躺著哪個美女,至于美女在早上看去是否還同昨夜一般美,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
是,她沒有忘記他,可能他不知道,她仍在同一酒店做事,不過一早一夜,碰不上頭。她也問過同事:“有沒有人找我?”
同事搖搖頭。
半年這樣過去了,小芬已屬于白天。
【八】
一日上班,小芬聽見同事與客人在小會議室商談請客之事。
“對不起,王先生,今年已完全訂滿。”
小芬輕輕撥電話給同事:“要什么期?”
同事答:“要九月二十五日,是女方生日,同天訂婚。”
“那天李炳基先生本來訂了鴛鴦廳來慶祝鉆婚,可是昨日好似取消了。”小芬提醒同事。
“為什么?”
“他們打算到游艇上慶祝,只與我們訂食物。”
“好極了。”同事松一口氣,客人終于滿意地離去,恰和小芬在門邊遇到。小芬一怔,隨即滿面笑容地迎上去,此王先生即是王永兆,浪子終于找到了歸宿。
一時間,她覺得有許多話同他說,敘敘舊,問問好,他們真是老朋友了。
而他與她打一個照臉,只是十分客氣地賠笑,很明顯,他不認得她。他已完全忘記了她是誰,換過地方,變了時間,她又已除下制服,他哪里還記得她。
小芬連忙低頭疾走,轉返辦公室。半晌,抬起頭,她同自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