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韋海英人生最失意的一刻發生在1996年的夏天。那是美國亞特蘭大奧運會的決賽,她在替補席上坐滿了整場比賽,看著隊友們輸掉了中國女足離世界冠軍最近的一場比賽。“我當時坐在那里一點心情都沒有,我都不愿意去踢那場球。”
“我們剛贏了巴西,進了兩個球,氣勢也上來了,那時可以說我是狀態最好的。和美國那場球,如果讓我打首發,我們絕對不會差。半場也行,就剩十幾分鐘讓我上場,你以為我是神啊!我一生最記得的就是這件事,其他事我都沒有后悔過。”
就在韋海英向記者講起這段經歷的時候,她的新助理正扯著嗓門向一位耳背的老太太解釋,他們為社區貧困老人提供的晚飯是完全免費的。在這間位于香港深水埗的區議員辦公室里,短短10分鐘內,有8名花甲老人先后到訪。
韋海英熟稔地和老太太打著招呼。面前的韋海英身材瘦削,留栗色長卷發,著淡妝,腳下趿一雙人字拖,寶藍色的甲油完好地附在腳指甲上。這雙腳,曾在關鍵時刻攻陷對手的大門,為造山運動時期的中國女足頂起一座高峰。
現在,韋海英是香港507名區議員中的一位,她說自己的工作角色就類似于內地的居委會大媽。
香港政府規定,區議員的辦公室最大不能超過35平米。這間30平米的辦公室被隔成三部分,最大的是活動區,擺著長桌和摞在一起的紅色塑料凳,兩位議員助理擠在次大的辦公區,韋海英的辦公區最小,只有4平米。關上門才發現,分隔開辦公區的墻并未封頂,若是姚明站在里面,會尷尬地露出整個腦袋。
“你拽一下右邊那根繩子。”韋海英指著“半墻”上的風扇對記者說。風扇底座下垂著兩根繩子,拉右邊的繩子是開,左邊是關。
韋海英的命運開關似乎總能在關鍵時刻啟動。她昔日的隊友吳偉英說:“她一上場就能進球,我們就覺得韋海英很有福氣。”
上世紀80年代初,女足運動在全國興起,各省市開始籌建女子足球隊。幾個教練到韋海英所就讀的海南中學挑足球苗子,從沒踢過球的韋海英被臨時拉去充數,竟被教練一眼相中。
因為覺得“一大群人在一起特好玩兒”,韋海英瞞著家里、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從海南到廣州參加集訓。到了廣州,她寫信給一直反對她學體育的父親:“爸爸,我現在在廣州足球隊集訓,你要記得把伙食費、糧票和船票錢給我。”1988年,17歲的韋海英入選國家隊。
摘得奧運銀牌后,韋海英接拍了人生中唯一一個商業廣告,客戶是廣州一家沐浴液生產商。她叫了幾個隊友一起,表演女足訓練結束后去洗澡的畫面。“就露個手臂。”韋海英模仿拍廣告片時她輕撫大臂的樣子,“要表現很享受的樣子。就是玩兒。”
這個大大咧咧的女足當紅右邊鋒,卻在她運動生涯的巔峰期踩下了剎車板,1997年,韋海英退役,定居香港。丈夫劉錫明是香港人,倆人在一場業余足球友誼賽上結識。
韋海英的隊友卻為韋海英感到惋惜:“為什么去香港?”
“我很自由,想干什么都可以,自己不斷去嘗試新的挑戰、新的工作,然后我覺得也挺享受的。”韋海英當時的選擇包括了香港的未知生活,和留在內地體制內的一官半職。
“那時候我很羨慕香港白領階層。”韋海英在報紙的招聘版尋找工作,她發現自己既不懂英文、電腦,學歷也不夠風光,想去做售貨員,可“人家問,你懂不懂英文啊?”她只好開始考教練牌,在香港做足球教練,半推半就地繼續著她與足球的緣分。
“香港當教練沒有壓力,不要求成績,是業余愛好。國內要有成績的,你教國家隊一定要出人才的,出去集訓,冬訓幾個月。”
2003年,韋海英應邀回到了內地,在沈陽金德足球俱樂部做副總。公司配給了韋海英面積巨大的辦公室,“帶書房,有大桌子,老板椅,有辦公室主任,我有私人司機,配專車。”
但是卻不許她進入足球場。“他們的規矩就是中超比賽嘛,女的不能進場地,倒霉嘛,進了他們會輸球,封建的觀念。”這次回到內地的生活,讓韋海英“懂了很多人情世故”。一年后,韋海英離開金德,返回香港。
球員時代的韋海英,以速度快聞名,賽前從不做準備活動,“壓腿,也懶,啪!一啟動就拉傷。”而香港議員的韋海英卻學會了“慢慢慢慢耕耘,累積下來,居民就會接受你”。
2007年,韋海英在球場外的大排檔結識了一個朋友,對方問她有沒有時間做義工,她問:“什么叫義工?”韋海英后來知道了,義工就是拿些小禮物去探訪老人家,陪他們聊天,為他們的生活提供幫助。她做得很開心,覺得有趣,朋友就建議她參選區議員,她又問:“什么叫區議員?”
稀里糊涂地,和童年韋海英最初走進足球場的時候一樣,中年韋海英就這么開始了香港的議員生活。
第一次競選失敗了,但韋海英并不打算因此中斷義工的工作。為了給義工協會申請一個辦事處,她帶著5個月的身孕、挨家挨戶敲門搜集簽名。根據香港房屋署規定,她必須邀請當地社區15%的居民,即450人,加入這個協會,才有資格申請辦事處。最后,將自己的名字寫在韋海英手中簽名冊上的居民,有500多個。
有了辦事處,韋海英的名字在這個社區扎下根來,“人們慢慢認識我,就覺得我在做實事。”2011年選舉,她卷土重來。
“我有個智囊團,他們讓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韋海英并不懂得選舉之道,但她很樂意跟選民講自己過去在國家隊踢球、參加奧運的經歷,她覺得這是加分項。
“‘哇,女孩子踢球,這么厲害!’他們有這種敬佩。”韋海英說。
一次,有個居民認出了韋海英。1989年中國女足在香港踢亞洲杯,就在離這個轄區不遠的一個球場。“他就記得我。我那時扎一個辮子,穿7號,他就記得。”韋海英很高興。
帶著她的選舉口號:“把活力帶進村子”,韋海英在這一次高票當選。“我從來沒想過輸贏。”這顯然不是一個足球運動員的標準表達。
韋海英每季度的工作匯報被印成彩色圖冊放在辦公室的一面雜志架上,供居民取閱。從今年4月到6月,她為轄區內的小型足球場加裝了一個飲水機,為小巴站增設了帶天棚的綠色候車椅,她延長了某街口交通燈的綠燈時長,還拉來慈善團體和清潔公司為轄區內的困難戶免費消滅木虱。
每天聽居民問問題、提意見、發牢騷,“被人誤解也不能發脾氣”,韋海英的耐性越磨越有。她覺得現在的工作“很有滿足感”,這份滿足感是她足球生涯所缺失的東西,也正因為滿足感的缺席,韋海英在巔峰時期選擇了告別。1996年那屆奧運會,像一瓶開啟的香檳酒,韋海英既聽到瓶塞一飛沖天那激動人心的聲響,又嘗到酒盡人散的失望和空虛。
那時的韋海英和中國女足,都渴望著更盛大的關注和更徹底的勝利。可是,那時的她卻沒有現在這種敲開居民的門、為自己爭取機會的勇氣。“如果當時我再成熟點,我也可以去跟教練說我想打那場球。”
在奧運會上大放異彩的韋海英萌生了退意。“那時候覺得二十五六歲退役很正常,現在才知道那是人的巔峰時期。”孫雯回憶道,“她當時也不是主力,我了解到她是有一點心灰意冷吧。”
攻進巴西大門的兩粒球并沒有帶來韋海英期許的改變。“打完奧運,全世界都在說女足、領導怎么重視女足,其實都一樣,沒有很大變化。”韋海英說,“我當時有點心灰意冷,感覺踢了十幾年球又怎么樣呢?想想年紀慢慢大了,也不是很受到重視,就想退役。”
韋海英跟廣東省隊提出退役,對方說:“幫我們踢完全運會,你就可以走。”
1997年,韋海英和水慶霞、孫慶梅一起退役。沒有歡送儀式,她們每個人拿到一個教練和隊友們簽名的足球。
“不后悔,人要向前看。”韋海英說。過一會兒,她又說:“我那時正當打呢!我還可以踢,但是沒有任何人挽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