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一

二十五年前，雙羊鎮邢家溝來了一個小鐵匠。小鐵匠三十來歲，臉皮讓炭火熏得如曬干的棗，膀闊腰圓是個車軸漢子，最惹眼的是雙手都長了六根手指。

小鐵匠拉著板車，風塵仆仆，車上裝著鐵匠爐子跟打鐵的家什。進村先找水喝，喝過水找吃住的人家。村人不愛收留陌生人，給小鐵匠支招，說，你去問問老邢吧，那是個大善人。小鐵匠找到老邢。老邢二話沒說，留了小鐵匠在院里支爐打鐵，騰了偏廈給小鐵匠住。

鐵匠一般兩個人搭幫，一個師父，一個燒火掄錘的徒弟。小鐵匠例外，孤身一人。小鐵匠有個絕活，左手火鉗子夾著冒火的鐵塊子，右臂能輕松地掄起十幾磅的鐵錘，錘落之處火星噴濺，敲敲打打鐵器就成型了。爐子燒起來后，村人都來打鐵，犁鏵、鎬頭、鐮刀、釘耙什么的鐵器，都要拿來重新鍛打淬火。小鐵匠淬火淬出的鋼口好，不錛豁子不卷刃。都夸小鐵匠好手藝。

小鐵匠在邢家溝打鐵打了二十天，村人家里的鐵器打得差不多了，再有兩天小鐵匠就要去黃草溝了。第二十一天早上卻出現了意外。

那天晨霧濃得推不開搡不開，霧氣里摻雜著腥臊的騾馬糞尿味。村人還都懶在炕上烙腰背，忽聽老邢啞脖子的哭聲，很響地在濕重的霧氣里飄蕩開來。

村人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剝開霧水來到老邢家。老邢正坐在鐵匠爐子上捶腿罵。該死的小鐵匠呀，你人面獸心呀，我好心讓你吃讓你住，你卻把我女人拐跑了，呀呀呀……嗚嗚嗚……呀呀呀……嗚嗚嗚。村人里外踅摸一圈，果真沒了小鐵匠，也沒了老邢的女人花淑芬。

村人面面相覷，說，淑芬不會回娘家了吧？

老邢擤了鼻涕說，咋回？邢家溝到陜西幾千里，要回早回了。

村人咬咬嘴唇說，也是，可淑芬不像那種人呀。

花淑芬不是雙羊鎮人，陜西榆林一帶的，具體戶籍不詳。老邢用了一頭花牤子，從人販子老徐手里換回一個花淑芬。老邢四十一，花淑芬二十三。老夫少妻，人人羨慕，外加嫉妒。

村人雞一嘴鴨一嘴，沒咸沒淡地扯了一陣子，痰水吐了滿院子。看看霧氣漸漸散去，還要去地里送糞燒茬頭，紛紛嚷起來要散了，腿拔起來往院外走，說，老邢你想開點，沒準說話的工夫淑芬就跨進門檻了。

村人前腳剛跨出去，老邢一腳踢散了鐵匠爐子，爐灰焦子撒得哪兒哪兒都是。村人想回頭再勸老邢幾句，見老邢眼睛瞪得像牛蛋，嘴巴子撅著能掛個秤砣，怒氣滿胸的樣子，咂著嘴搖搖頭走開了。

老徐是邢家溝起得最晚的人，他從不下地勞作，偷雞摸狗拉皮條，雙手不沾泥巴照樣來錢。霧氣都散盡了，老徐才起來。聽見村里人群騷動，跟販羊狗皮的老楊打聽，得知花淑芬跟小鐵匠跑了，老徐心里咯噔一下子。花淑芬是他拐給老邢的，日子過了才一年，被窩還沒捂熱，人就沒影了，老邢豈能善罷甘休。

回到屋，女人翠蘭喊老徐倒尿桶。老徐心突突著提起尿桶往院外走。剛到門外，恰與老邢遭遇。老邢一把薅住老徐脖領子，大喝一聲，你還我花牤子。老徐沒有老邢身材魁實，不是老邢對手，讓老邢掐得大氣出不來。老徐吭哧了半天，啞著脖子說，老邢你這是干啥？有話好好說嘛。老徐抖落手，尿桶翻在地上，黃尿淋漓，滿街尿騷味，二人撕來扯去，腳都踏在尿水里，鞋幫沾滿尿泥。

翠蘭提著火鏟子殺出來。見翠蘭來者不善，老邢丟開老徐，跳出圈外。翠蘭跟老徐體型正好相反，五大三粗，像個黑塔爺們。老邢自知斗不過翠蘭，便避開翠蘭跟老徐說話，用手點指老徐，好男不跟女斗，你還我花牤子。

有了女人助陣，老徐氣焰有些囂張，說，你養不住女人來找我，肚子疼不說肚子的事，你撒潑打滾兒賴灶王爺呀你。

老邢說，你知道那個花淑芬不是好貨色，是個養不住的主，還塞給我。你給黃草溝老蔣弄個黃花閨女也才一頭驢，花淑芬爛糟貨你卻訛了我一頭花牤子。

老徐呸呸吐了兩口唾沫，說，你拍拍心口，你說話屈良心不屈？花淑芬那是爛糟貨？粉嘟嘟嫩生生能掐出水來，老蔣家的那是黃花不假，你咋不說滿臉麻子？

邢徐二人唇槍舌劍，嗆嗆嗆嗆，唾沫星子像霧像雨又像風，在門口飛舞繚繞。翠蘭火鏟子舞得呼呼生風，像天波府里耍燒火棍的楊排風，準備隨時沖上來結果了老邢。

村人趕集似的又聚攏過來，嘰嘰喳喳，似野林子里的一窩鳥。這事濕里干里沒他們，就愛看個熱鬧。村人打圓場，說，老邢你沒本事，養不住娘們也怪不著人。老徐你也別說沒一點干系，這娘們也不值一頭花牤子，你也得出點血補償一下老邢。

花淑芬沒影了，人是老徐拐來的，弄真了他也吃罪不起。老徐說，花牤子早賣給牛肉鋪的老牛殺了賣肉了，驢我沒有，羊倒是養著幾只。村人也勸，老邢你別逮住蛤蟆擠出尿來，羊就羊吧。老邢咬咬后槽牙，羊就羊吧。

那頭羊老邢轉手賣給了放羊的老馬。

賣完羊，老邢坐在門前青石墩上磕起了煙袋，就像那把煙袋鍋沒個時候磕完一樣，梆梆梆，梆梆梆，邊磕煙袋邊罵花淑芬跟小鐵匠，捎帶著也撩飭老徐幾句。磕完，罵完，裝上煙絲接著吸，噗噗噴煙，吸完接著磕煙袋鍋，梆梆梆，梆梆梆，接著罵人，話越來越毒。

村人路過，停下來說，你罵人行，煙袋招你惹你了，還磕起來沒完了？

老邢不理，照舊磕，磕得銅鍋滿是麻坑。

村人踢著老邢家院墻墻根兒，說，你整天坐在這兒磕煙鍋也不是辦法，要么下地開犁撒種，就當沒這么個事，要么你關上門去尋一尋，沒準花淑芬不是愿意跟小鐵匠跑的，小鐵匠把你家花淑芬拐走賣了呢。

村人接著說，你真得往拐上想，不能往跑上想，淑芬要跑早跑了，犯得著跟個窮鐵匠私奔？淑芬不是那種人。

老邢眼里閃過一絲光芒，說，要這么說，淑芬讓那鐵匠拐賣了？

村人說，都是猜悶兒，也說不個準兒呀。

老邢看著村人怪異的眼神，說，你們誰給我拿個主意，是這么在家干等，還是出門尋一尋？

真要拿個主意了，都大眼瞪小眼沒了章程。老馬趕著羊路過老邢家門前，插了句話。別看老馬是個羊倌，遇事卻是個拿得出主意的人。老馬給老邢說，從哪個方面講，你都該出門去尋一尋。跟鐵匠跑了，你也去找，找到問句實話，為啥跟咱日子過好好的說走就走了，走也不怕你走，咋不打個招呼呀？讓鐵匠拐跑了就更得去找了，女人被拐跑了，你做男人的在家抽大煙，也說不過去。哪怕是出門做個樣子，也該去尋一尋的。

老邢恰巧抽完了一袋煙，這次他沒在石頭上磕煙鍋，在鞋底上撲撲磕起來，殘火燙出一股膠皮味。磕完，老邢說，十里八村，還得說老馬見識遠呀。

老邢信了老馬的話，尋找妻子花淑芬去了。

出門前他把所有窗子都用橫桿子釘上了，屋門也從外面用木板封死了。三間房子成了個大包裝箱子，麻雀也飛不進去。

二

一年后，老邢回到了邢家溝。

那天販羊狗皮的老楊在村口老井臺上打水，剛提上兩桶水，扁擔搭在肩上，還沒去掛住水桶，抬眼見一個人從村外走來，骨瘦如柴，衣褲顯得肥大無比，斜背著破口袋，帶子很長，口袋拍打著屁股，看起來像漂移過來一只曬干的蝙蝠。

那人走到老楊跟前，說，老楊，你把瓢借給我，我走了很遠的路，我要喝口水。聽那人喊老楊的名字，老楊仔細去打量來人。那人衣服過于破了，頭發長及肩頭，打著綹，腌臜，加上天色也暗了，老楊沒看出來人是誰。老楊出門打水沒帶著水瓢，眼見這人又邋遢不堪，不大愿意讓他趴在水桶邊上喝水，就猶豫在那兒了。那人抹一把臉上的塵土，撩起額前的幾綹頭發，說，老楊，你認不出我來了？

看著看著老楊看出來了，向前一步，一拳敲在那人肩頭，說，你真是老邢？

老邢嘿嘿笑，露出一圈黑牙根，說，這回該讓我喝水了吧。

老楊摸摸下巴，緩緩神，說，什么一口兩口的，這一桶都給你喝了，就當飲驢了。

老邢撅起屁股，趴在水桶沿上，真像頭驢把嘴貼在水面上，吱吱溜溜地喝起來。老楊從后背打量老邢，褲子不能叫褲子了，胯骨一半在外裸著，糙皮上掛著黑泥。喝完水，老邢捂著肚子揉了半天才直起腰。

老楊說，都以為你死在外面了呢。

老邢喉結一聳一聳，脖子不那么啞了，說，死在外面還好了，這不沒死嗎。

老楊說，你老了呀。

老邢說，能不老嗎？這一年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楊陪著老邢回了老宅院，老邢卻不進屋。木板子橫桿子還釘在門窗上。老邢嗓眼里咕嚕咕嚕，嘴巴里含著痰水。咕嚕一陣，跟身后的老楊說，看看這房架子還沒塌，心也落地了。村人來看老邢，圍著老邢問，黑燈瞎火，貓著個影兒沒呀？老邢屁股壓在門前那塊青石墩上，雙臂抱著膝蓋，說，貓著影兒了，又讓人溜了。

人們先是唏噓不已，接著讓老邢講細節。

老邢撅根荊條棍在地上畫著圈說，我出了邢家溝四處打聽，這倆人走到哪兒都得吃飯呀，花淑芬不會手藝，小鐵匠會呀，還得打鐵呀。就這么找來找去，找到了山西省祁縣。他們在山西祁縣拉著板車走村過店打鐵。

村人說，你見著小鐵匠跟花淑芬沒？

老邢說，真人是沒見著，不過路人說的就是他倆，三十來歲，男的拉車，女的推車，支了爐子，一個打鐵，一個拉風箱，男的雙手六指，女的雙眉之中一顆紫痣，這不是那小鐵匠跟花淑芬？

嘖嘖嘖嘖，村人都惋惜。

老邢說，我追到祁縣徐家莊，晚到了一步，那倆人丟了爐子家什，又撓丫子了。

村人說，看來花淑芬鐵心跟小鐵匠了。人家寧愿跟小鐵匠喝西北風，也不愿跟你老邢住青堂瓦舍，頓頓揉面粘牙。

老邢打了個唉聲，說，這個理兒我也懂，要是光花淑芬也就不找了，是花淑芬生了孩子了。

村人說，有孩子更不要找了，對你一點念想都沒了。

老邢說，我算了算日子，那孩子不是小鐵匠的，是我老邢的。

村人很響地“啊”了一下，接著發出很響的咝咝聲。都沒了主意，要是光那個花淑芬，不找也就不找了，為一個娘們犯不著，但妻子可以不找，骨肉是親生的，不能說這么放下就放下了。

關鍵時候還是羊倌老馬拿事兒。老馬說，找，得找。這么撂下不找了，前面那幾層鞋底子白磨了。

老邢看看村人，又看看老馬，說，一年前我聽老馬的，這回我還聽老馬的。

說完老邢起來撣撣身上的塵土，衣褂像風吹破門簾子，忽忽打打飄起來。

老馬把老邢請去了家里吃晚飯，老馬女人給老邢烙的蔥花油餅。

在老馬家吃過蔥花油餅，老邢回到老宅院，躺在老宅屋頂上，看了一夜星辰。

次日天明，老邢又走了。臨行前，村人給找了幾套換洗衣裳，又給打了個包裹，讓老邢背在身上。村人都來村口相送，有點送君遠征的意思，挨個走過來，意味深長地拍拍老邢的肩頭，都說，找不著就回來。

三

很快又過去了十年，邢家溝人沒有得到老邢的半點消息。村人都認為老邢真的死在他鄉了。然而一個黃昏，老邢歪歪斜斜地走進了邢家溝。

老徐那天剛動完刀子，正血漬呼啦地站在村口送客。老徐不拐人了，改做狗肉生意了。家里焊了幾個大鐵籠子，里面養著幾十條狗，稍有風吹草動，便狗咬吵吵，整個邢家溝都不得安寧。有溝外來買狗條或是吃狗肉的，老徐赤膊上陣，當街殺狗。老徐做狗肉生意也有三年了，殺狗無數，雙手沾滿狗血，眼里早沒了活狗，只剩喘氣的狗肉。別看殺狗殺紅了眼，老徐看人眼卻不花，很快認出了來人是老邢。

老邢干瘦，一瘦臉更顯長，驢臉呱嗒，細腳伶仃，破破爛爛，那件衣衫還是十年前從邢家溝走時，老馬的女人給找的老馬的舊褂子。老邢真老了，老得不成樣子了，頭發全白了，五十三，看上去像七十三，走起路來兩條腿不是前后跨，卻向兩邊搖擺。

老徐喊了一聲，老邢。

老邢像受了驚嚇，很夸張地晃蕩了一下才站穩了，撅起嘴，很響地磨牙。

老徐瞇縫著眼睛問，老邢，你還活著？你不認識我了呀？

老邢翻著大眼皮，眼神里掠過一片白霧。在外游蕩了十年，老邢眼神不太好了，一只白內障，一只青光眼，看人云山霧罩。看了一陣，嘻嘻笑起來，說，你是老徐吧？

老邢口音也變了，沒了邢家溝味，南腔北調，聽起來很滑稽。

老徐哈哈笑起來，我就是老徐呀。

老邢嘴唇翕動，牙齒咬得比先前還響。老徐以為老邢遠道而歸，口干舌燥，要喝水。村頭老井上的轆轤架子還叉在那里，井繩也還在轆轤上繞著，轆轤卻糟了，繩也要爛了。三年前，溝北老焦女人跟兒媳因半斤黃豆慪氣，半夜尋窄路跳井淹死了，這口井的水再也沒人吃了。老徐看著老葛家門樓，說，老邢你等著，我去老葛家給你找碗水喝。

沒等老徐轉身，老邢一把拉住了老徐。看上去清瘦的老邢，手爪子卻像鐵鉗子，勁頭那樣大，往肉里勾。老邢哇一聲很響地哭出來，鼻涕眼淚甩在了老徐前衣襟上。老徐衣襟沾滿狗血狗油，油脂麻花，掛不住水，鼻涕眼淚往下滑。老邢說，老徐呀老徐，你把我坑苦了呀。老邢哭如唱喪，把一個寧靜的黃昏，搞得愁云慘淡雞犬不寧。

老邢張羅修起了老房子。村人都替老邢長出一口氣，看來老邢是要塌心過日子了，紛紛來邢家幫忙修房。老邢謝絕了村人幫忙的好意。先清理了院子，拔除雜草，焚燒垃圾，打了畦埂，種了蘿卜白菜。買了水泥灰，修補了房屋外墻，刷了杏黃色涂料。屋頂做了防水，內墻壁粉刷了石灰。用水泥抹了灶屋兩個鍋臺，還貼了白瓷磚。

修房竣工這一天，老邢意外地開門納客。村人結伴來參觀，口中嘖嘖贊嘆。都說老邢在外發了財。

老邢說，發啥財呀，在外面邊打工邊找人，從牙齒縫勒，積了幾千塊，把房子拾掇拾掇，葉落了總要歸根兒的。

村人都說，你能想開，說明這十余年沒白走，這下房子也修了，別再東跑西顛了。

老邢說，修房是修房，找人是找人。

村人說，你沒折騰夠呀？

老邢說，找人不能說是折騰，不找人我心亂如麻。

說著說著，臉上現出傷感之色，嘆了口氣說，實話說了吧，進這個屋子我就心亂，一閉眼全是花淑芬跟小鐵匠，揪心呀。

村人說，都這么多年了，還沒爬過那道坎兒？

老邢說，那倆人得折磨我一輩子呀。

村人說，老邢你心眼小得像針鼻兒，不像個爺們，像個娘們。

連當初力主老邢尋人的老馬，也撥拉著腦袋不贊成老邢再走了。

老馬說，找著又有個屁用了，人家孩崽子都生了一炕了。

老邢說，幾個崽子跟我沒關系，我找我自個兒那崽子。

老馬說，那崽子是不是你的還兩說著，就算是你老邢的種，連個面都沒照過，誰養大的管誰叫爹，找著也不能認你。

老邢說，小子認不認爹是小子的事，老子找不找小子那是老子的事。

見老邢不進油鹽，老馬也不勸了，提了個實際問題，說，你這么走下去，哪天倒在外面咋整？

老邢嘆了口氣。村人發現這次歸家，老邢添了愛嘆氣的毛病，動不動好打個唉聲。

老邢說，哪疙瘩黃土都埋人，死哪埋哪兒。

老馬說，你說得輕巧，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哪個埋你，還不狼拉狗啃？

老邢說，那就死哪兒爛哪兒。

村人都說老邢鉆了死牛犄角，在一個想頭上吊死了。想到這里村人傷感起來，都為老邢抱不平，眼窩子淺的，也汪了淚水了。傷感是容易傳染和升級的，都憤憤然，臟話連篇，唱對口戲一般，罵起了花淑芬跟小鐵匠，祈求老天爺睜眼，讓這對狗男女流膿，長瘡，火燒，車軋，墜崖，掉井，得癌，反正不得好死。村人用上了雙羊鎮最惡毒的詞語，集體詛咒了小鐵匠跟花淑芬。

四

老邢第三次出門尋妻，又十四年沒有音信，人像從這個世間蒸發掉了。村人掐指一算，前后三次出門尋妻，加起來整二十五個年頭了。這回村人下了斷言，老邢怕是真應了那句話，死哪兒爛哪兒了。

這一年對邢家溝來說極不尋常，一條高速公路要橫穿而過。有些人家要動遷了，要給一筆錢的。占了屋院的人家，年輕人激動得睡不好覺，做夢數票子數到手指抽筋，打算到縣城去置樓產了，家里的老人不愛挪窩，牢騷滿腹。

動遷戶里就有老邢。第三次出門前老邢修過房子，不過經過十四年的糟爛，邢家老宅也要塌架了。但塌架也是房子，補償還是少不了的。施工方來找村上。

村長是老徐的兒子小徐。小徐體格健碩，頭大如葫蘆，像翠蘭不像老徐。小徐說房主出門尋妻去了，人也沒回來過，生死不知呀。施工方代表說那也不能因為一個破房窠子，耽誤了進出山海關的這條大動脈建設呀。雙方商議后，決定照其他戶補償標準，施工方把款先打給村上，老邢回來由村上轉交。就這么國家補給了老邢十萬塊錢。

拆房子那天，村人在煙塵之外看著，期待能挖點寶貝出來。

建國前邢家是大地主，老邢的爹娘都是給批斗死的。老邢娘抱著錢罐子不撒手，工作隊的人一釘耙給老邢娘后腦上刨個窟窿。那時老邢還小，看著娘后腦上血流如注，嚇傻了，長到十幾歲了還經常大小便失禁。老邢爹不久也死了，老邢就成了孤兒，宅院分給了傻子吳三。“文革”后給邢家平反，邢家宅院重新歸還了老邢。那時老邢已近三十歲，人少言寡語，脾氣古怪，連個媳婦也沒娶到。

人們猜老邢家屋基下，好東西肯定私藏了不少，挖不出青銅器，也能挖出點壇壇罐罐啥的，至少也能挖出幾筐大洋。村人眼珠不錯地瞄著鉤機的大鏟子，真要挖出一缸大洋，嘩楞楞撒得哪兒哪兒都是，村人準備一哄而上，不搶白不搶，能搶幾塊是幾塊。

誰也沒想到，沒挖出寶貝，卻意外在灶臺下挖出了兩具尸骨，爛得一團糟了。施工方停止了挖掘，報告了雙羊鎮派出所。所長老高開著警車來到邢家溝，查驗了現場，拍了照。老高干了近三十年警察，常跟尸體打交道，也是半個法醫了，憑經驗初步判斷，兩具尸骨為一男一女，均系中毒死亡，從腐爛的程度看至少在二十年以上，尸體掩埋前曾遭腰斬，男尸特征明顯，雙手六指。

老高帶著小民警走訪調查。問村人，對那兩具尸骨可知情？村人頭搖得像鈴鐺。

老高說，二十五年前邢家溝來過一個小鐵匠是嗎？

村人說，二十多年了，誰有那么好的記性呢。

老高說，聽說花淑芬是老徐拐來的？

村人說，沒有的事，那么大個活人誰能拐得來呢？

老高說，花淑芬在哪兒呢？

村人說，跟小鐵匠跑了。

老高說，你們不說村里沒來過小鐵匠嗎？

村人說，嗚嗚……哇哇……呀呀……

老高說，老邢又在哪兒？

村人說，不是去尋找花淑芬了嗎？

老高說，他是怎樣一個人？

村人說，他是誰？

老高說，當然是老邢。

村人說，老邢么……呵呵，老邢是個善人。

老高走了一圈，得到的答案差不多。他知道村人沒有講真話，集體在打馬虎眼。本來老高打算理一理這個案子的，無奈縣局主管副局長把他的手機要打爆了。不久前在雙羊鎮后水泉魚塘發現一具無名女尸，這個案子在市里影響很壞，市局責令縣局限期破案，縣局孫局長跟刑警隊長拍了桌子的。

老高向副局長報告了挖出尸體的事，副局長在電話里吼，火燒眉毛先顧眼前，魚塘里漂個白白胖胖的娘們都弄不清楚咋個事，還有閑心去究那爛糟糟的骨頭渣子？

老高了解副局長炮筒子脾氣，惹不起，說，是是是。

副局長又說，眼下雙羊鎮派出所要集中精力配合刑警隊，盡快把魚塘女尸案給我搞了。

掛了電話，老高兀自笑了笑，給自己說，看來這兩堆爛骨渣子又只能是一樁無名懸案了。不過老高還是讓文書整理了卷宗，向縣局打了份報告。但他知道縣局不會有回信的，市局、省廳督辦的案子都忙不過來，這份報告的命運只會是束之高閣。

村上來找老高問挖出的尸骨怎么處理，老高想了想說，找個風水好點的地方，挖個土坑掩埋，立個墳頭算了。

村人怎么會答應把好風水給兩具爛骨頭渣子占了？小徐把這事交給了喊喪的麻七去辦，麻七把尸骨裝進編制袋子，像背著一捆朽柴背進了后山溝，挖個坑埋了，連個土包包也沒立。

筑路工地上邢家老宅的位置，夜里有人聽見有鬼哭。村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此后便經常有村人來燒紙錢趕鬼。紙灰死蝶樣兒打著旋兒飛起來，像走失的魂靈在火焰上起舞。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