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家
因在外打工,我已有兩年多沒回家了。我總想著,多賺點錢,安家,然后接父母來享福。
每次與父親通電話,他都要說:“你在外面一定要保重??!”我邊應答著邊說:“爸,您在家也一定要保重??!”保重,成了我們父子通話時,說得最多的詞。仿佛說了這個詞,就會撫平心中對彼此的那份牽掛。
但事實并非如此。忙碌的工作之外,我的腦海里時常會浮現這樣一幕情景:家鄉村子里,只剩下父母兩個年近70歲的老人了,他們坐在老屋前的院壩,盯著空無一人的村莊,眼中滿是凄涼,發白的陽光拉長了他們落寞的身影。
我思念他們,想回家看看,卻總又放不下工作。直到有一天,母親在電話里偷偷告訴我,父親摔了一跤,躺床上好些日子了,都沒能再起來?!八ぶ膬毫耍趺床蝗メt院看看?”我著急地“逼問”母親。母親無可奈何道:“你爸不愿意去,總說躺兩天就好了。不過好像也沒摔著哪兒,身上也沒見著淤青?!蔽衣犕?,心想,還不就是人老了,人一老,打個噴嚏都容易出問題吧。
第二天,我鼓足了勇氣,才敢去跟老板請假。在我們員工的眼里,老板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對我們總是很苛刻。平時別說請假了,就是在工作時出去抽個煙,都要挨罵。可這一次,當我說出父親在老家摔了一跤時,他平時犀利的兩眼竟顯露出擔憂的神色。最后,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關心地問:“三天假夠嗎?”我不敢相信地忙點頭。
后來,我才聽同事說,原來老板的老父老母也在老家。也許我請假的事兒,也讓他牽掛起了自己的父母吧。
回來一趟好
坐了一天的火車,到了鎮上,走一段鄉村路,翻越了幾個山頭,我終于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村子。
在村子里,我看到的都是些老人和幼兒,青壯年一個也見不到了——當然,除了二傻子。我看到二傻子在閑逛, 后面跟著他的老母親。據說,二傻子19歲時,和一個姑娘談戀愛,兩人談了四五年,就要談婚論嫁時,女孩卻跟一個小工頭跑到城里去了,從此以后,他就變傻了。不過,具體是怎么變傻的,也沒人說得清楚。總之,40歲出頭的他現在是村里唯一的“年輕人”。
我很快就看到了自己家的老屋。一眼看上去,它是那么蒼老、憔悴。外圍的土墻上,開裂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口子,縫隙里結著無數蜘蛛網。屋頂上長滿了枯黃的狗尾巴草,它們無精打采地搖晃著,毫無生氣。床上。父親欠起身,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潤,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我坐到父親的床頭。父親一下子抓起我的手,連聲問道:“伢仔,你怎么回來了?”我一側身,發現母親正向我使著眼色,我會意一笑:“這幾天廠里生產任務不忙,我就抽空回來了一趟?!备赣H聽了,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好!好!回來一趟好!”
和父母的距離遠了
我忙從包里拿出父親平常喜歡吃的冰糖,放一小塊到他嘴里。父親伸出手,要自己拿,我沒有妥協。父親只好張開嘴,有點木訥地憨笑著。我一下子愣住了,只見父親嘴里的牙幾乎都掉光了。還記得前些年見到父親時,他嘴里只掉了幾顆牙,還能吃排骨呢。沒想到,再次見面,他嘴里只剩下了紅紅的牙床。
母親在一旁說:“我們現在只能吃一點稀飯、豆腐了,稍微硬點的東西,都不能吃了。”我扭頭一看,母親的嘴也癟癟的,滿嘴的牙也沒剩幾顆了。我一時悲從心起,眼圈一紅,像個孩子一樣小聲地抽泣起來。父親輕笑道:“傻孩子,這是大自然的規律,有什么難過的?”
吃過晚飯,我對母親說:“晚上讓我跟父親睡一起吧,我有很多年沒有和父親睡過了?!蹦赣H聽了,笑道:“你呀,都這么大了,怎么還像個孩子?好吧?!钡蝗挥窒癫环判乃频?,轉身對我叮囑道:“孩子,半夜里你父親還要喝點水,你記著啊?!备赣H見我晚上要和他睡,顯得很不習慣。他說:“你這孩子怎么想起來要和我睡在一起,外面不是有床嗎?”我說:“我小時候不是一直和你睡在一起嗎?今天晚上就讓我再當一次小孩吧!”父親大聲地咳嗽了幾聲,我趕緊端來一杯水,讓父親嗽嗽口。
但他對我的照料,卻好像很不習慣。我睡在床上,父親竭力地往里邊挪動了一下身子。我故意把父親的腿往身邊摟了摟,父親的腿就突然變得僵硬了,一動不動。我心里暗自好笑。睡在父親床上,我好像聞到被褥里一種久違的熟悉氣息,在這種熟悉的氣息里,我漸漸地睡著了。睡得很踏實、很香甜。
清晨,我的耳邊忽然響起母親的聲音:“孩子,夜里給你父親喝水了嗎?”我一驚:“沒呢,我睡著了。”母親聽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趕緊端來一杯水,讓父親喝下。只聽到母親對父親輕聲說:“夜里孩子睡著了,你喊他一聲不就行了嗎?”父親笑著說:“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看他睡得好香,我哪好意思喊他?”
我聽了,心中滿是愧疚,同時也有些凄涼。我作為唯一的孩子,兩年多沒有回家,他和我就這么生分了,竟拿我當客人……那一刻,我好像和父母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再次啟程
第二天,我將家里水缸的水挑得滿滿的,又上山打了兩大捆柴,還爬到屋頂,將兩塊漏雨的地方修補好……我在極力利用回家這最后的時間,為父母多做點事……當太陽西下,我又要起程告別父母,踏上外出打工的路程。
當這一次再起航時,我會加快自己心中對父母的承諾:早點在外面安個家,然后接他們過去享福。我很后悔自己沒早點懂事。父母40來歲時才有的我,對我異常溺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自己又不太爭氣,于是沒有順利完成學業,高中就輟學打工,一直在外面漂來漂去,讓他們操透了心。直到過了25歲,我才真正懂事,開始努力打工攢錢。為了豐厚的加班費,過年我也盡量不回家。
我真希望太陽永遠不要落山,但這一刻還是來了。在我收拾背包時,母親提來一袋東西,非要讓我背上??帐幨幍募依餂]什么好拿的,袋子里裝的東西讓我哭笑不得:一袋大蒜。但那已是母親認為最好的心意了。
見我要走了,父親執意要起床送我。母親驚訝地對我說:“你爸躺在床上已有半月了,他今天竟能下地了?!蔽铱吹剑赣H堅持不要母親攙扶,他努力地站起身,堅定地挪動著步子。那一刻,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父親和母親站在老屋前,不停地向我揮動著手臂。夕陽在老屋和父母身上灑下一片金黃,猶如夢境。我不停地回頭張望,發現夕陽又低了一點,又低了一點。老屋和父母身上的夕陽,漸漸傾斜了……
不知怎地,我已滿臉淚花……
在村口,我又碰見二傻,他身后依舊跟著他的老母親。二傻沖我傻傻地笑著。我看到,他笑得很干凈、清澈。我也努力地沖著二傻笑了笑。突然,我感覺我很多年沒有這樣傻傻地笑了。我笑著、笑著,眼淚又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