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文化苦旅》的朋友們都已經上了年紀,后來的那么多讀者,應該是他們的兒子一輩,或孫子一輩。據說那個老版本曾經成為很多華人家庭三代人共同的燈下話題,那么,這個新版本也許會承擔起同樣的差事。時間和文字在一個個老庭院里廝磨,這是文化存在的極溫暖方式。千般荒涼,以此為夢;萬里蹀躞,以此為歸。
讓我先抄錄一則筆記:
某家一子,出門旅世,因步履開闊、人氣健旺招來多方嫉恨,不時有穢言兇訊傳回門庭。家人塞耳有聲,閉目有魘,久而久之,以為浪子早已隕滅曠野,只得橫心割舍,棄絕記憶,任何言談,皆不提及。
豈料二十年后某日黃昏,屋外步履紛沓,笑語歡騰。家人窺之門縫,只見浪子器宇軒昂,從者如堵,浩蕩肅穆,恭立門外。家人急忙開門相擁,拭淚而問,方知其于漫漫歲月間,浪跡宇內,周濟天下,一路傷痕累累,而身心猶健。家人遂燒水為沐,煮米為食,裁布為衣,整榻為憩……
對我來說,《文化苦旅》就是這個外出的浪子。它“出門旅世”的時間更長,帶給我的麻煩難以計數。
所有麻煩,都來自它的極度暢銷。它不小心成了當時罕見的一個文化熱點,而它又不具備任何權力背景,立即轉化成媒體的攻擊焦點。當時國內的多數媒體,還不清楚誣陷和誹謗是刑事犯罪,因此都圍繞著它,連年傾瀉,惡語滔滔。
其實在公共場合出現的它,多數不是真身。因為已有統計,此書盜版的數量至少是正版的十八倍。也就是說,十八個假身之中才可能混進一個真身。但是即便這樣也不放過,那么多報刊一直在偽造它的種種“錯誤”,順便把我也一起偽造,一起做假。我曾撰文笑問南方一家著名周報的社長:“貴報二十余年鍥而不舍地編造我的生平,篇幅如此驚人,今天請你告訴我,哪一句是真的?一句,只要一句。”
這些傳媒自恃權勢,當然不屑回答。結果,一年年下來,即便是我的朋友們,也都捧著我的盜版書,信著我的假生平,聽著我的假傳聞,卻又寬容了我。我自己連解釋一句,都覺得不好意思了。想來想去,都是《文化苦旅》惹的禍。因此,我一直想切割與它的關系,不管在什么場合,都不會提到它。
它,成了一具無主的稻草人,成了一個廢棄的箭靶子,破破爛爛地歪斜在田野間,連烏鴉、田鼠都不愿看它一眼。國內曾經舉辦過多次涵蓋幾十年的散文評選,入選的書籍非常之多,它都不在。有讀者對此有點疑問,我說,當然不會在。
這情景,與筆記中那位浪子之殞,頗有點像。
但是,隱隱約約聽到,屋外有一些奇怪的聲響,似乎與浪子有關。難道浪子還有什么動靜?我不敢開門,只能“窺之門縫”。
這一窺,不無驚訝。
上海讀者投票評選三十年來影響最大的一本文學書,是它;
有關部門統計歷年來中國家長郵寄給留學子女最多的一本書,是它;
全國文學書籍十年排行榜前列,有它;
全球華文書籍十年排行榜前列,有它;
連讀者數量不大的臺灣,也在慶祝它發行達幾十萬冊;
連萬里之外的學者,也在當地華文報紙上連續反駁大陸文人對它的糟蹋;
……
看來,浪子未死,氣場未絕。就像筆記中那個浪子,“一路傷痕累累,而身心猶健”。
我離開門縫,許久無語。委屈你了,孩子!
畢竟過了二十多年,原來裝在口袋里的某些東西已經不合時宜,應該換一點更像樣子的裝束。艱苦跋涉間養成的強健身材,也應該更坦然地展現出來。于是,我對新版《文化苦旅》作了一些必要的刪補,主要是為世界之旅和人生之旅讓出了篇幅。
做這件事,心情不錯,因為畢竟,游子回來了,我在幫著打理。我從頭到腳看了幾眼,還算滿意。說“器宇軒昂”也無妨,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還不該聽一句好話?
童年的時候,家鄉還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種石質門架,一般有兩層樓那么高。每年鄉間舉行全民歡慶的“廟會”時,也會在寺廟門口臨時用木條搭建一種牌坊,上面裝飾得很花哨,幾天廟會一過,就拆掉了。永遠不拆的就是那種石質牌坊,最老的據說有五百年了。
在鄉間的各種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這是因為,其他工匠的活兒比較家常,而石匠的活兒比較重要。石匠里邊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鑿墓碑,中間一等砌鑿石橋,最高一等砌鑿牌坊。
就像世間很多行業一樣,活兒越多等級越低,活兒越少等級越高。這事又帶來一番蹊蹺,等級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過,等級越高的日子反而過得不好。
砌鑿墓碑,與家家戶戶有關。各家各戶在做喪事時也都舍得花錢,很少討價還價,因此這種石匠特別富裕。只不過,大家都暗暗知道,這種墓碑石匠往往與盜墓賊有點往來。盜墓賊為什么總是選得很準?為什么連暗藏的豁扣、活磚也一清二楚?還不是這種石匠露了口風。盜墓賊在鄉民口中叫“掘墳光棍”,方圓幾十里最出名的掘墳光棍叫“夜仙”,因此鄉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作“夜仙班”,又簡稱“仙班”。
名聲最好的是牌坊石匠,鄉里鄉外都敬著幾分。牌坊是讓人仰望的,他們也就跟著讓人抬頭了,盡管他們總是十分清貧。
牌坊石匠活兒少,并不奇怪,因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