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小到大事事都一帆風順。
小學、中學均在重點學校的重點班就讀,高考時,一戰(zhàn)成名——16歲的“狀元”,來采訪的媒體記者險些踏破她家的門檻。
好大學、好專業(yè),接著,保研、留京。
在業(yè)內屈指可數(shù)的好單位工作幾年后,她已能獨當一面。這么說吧,她的簡歷拿出來無懈可擊,當她本人站在你面前時,你會想起幾個詞:優(yōu)秀、淡定、穩(wěn)當。
可她得了抑郁癥,確切地說,是焦慮癥。
心理醫(yī)生告訴她,她的癥結就在于苛求完美。
再追根溯源:為什么一定要完美?為什么總惦記著向人交代?
她愣了,過了一會兒,說起學生時代的一件事。
每天晚上,父親都會例行檢查她的作業(yè),不能有一點錯,否則就會挨一個耳光。皮肉之苦直接轉換為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拿著作業(yè)本站在父親面前,她總會發(fā)抖,就像隔了十來年,她在辦公室等候領導審片時那樣。
“不能有一點錯”,不止是父母對她學業(yè)上的要求。
她還記得,小時候,每逢家里來客人,她總忍不住和客人說啊笑啊,客人走后,父母總會你一言我一語挑出她剛才言行舉止中的錯誤。一次,她自知失言,大門剛關上,客人的腳步聲未遠,她已跪在客廳自覺等待懲罰。
如果來者還有她的同齡人,則更是她的夢魘,她小心翼翼,仍免不了父母的對比、批判,他們不停尋找她和其他孩子的差距,指出她哪一點不如人家——日積月累,她變得很在意別人眼中的她是什么樣,這樣做、那樣說,會不會錯。“每去一個新地方,我都會花很長時間反省自己當天的言行,挑錯、自責,強迫自己去改。”她說。
“你活得很累。”心理醫(yī)生點評。
她點點頭,繼而又說起她人生的幾個重要抉擇。
她當初想學哲學而不是新聞,她喜歡靜靜思考,常為自己的思辨能力自豪。但父親曾是部隊的宣傳干事,他以一貫的強勢修改了她的高考志愿,他用耳光打出個“狀元”,又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到她身上。
其實,她也不想留在北京。畢業(yè)時,她原本在家鄉(xiāng)已找到一份大學教師的工作,那更符合她的本性,如果那時遂愿,今天她已過上想要的生活——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守著家人,安逸、清閑、從容,而不是現(xiàn)在跑來跑去,時刻準備去搏命,加班到深夜成家常便飯。
是父親不允許她回家,“留京代表有出息”,父親找到老戰(zhàn)友,為她解決戶口問題,替她有針對性地送簡歷,最后她進了那個人人羨慕的單位,后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你沒有主導過自己的人生,你的優(yōu)秀只是慣性。你的父母把你扶上馬,逼你前進,他們的目標就是你的目標。當他們不再也沒法指導你,你不明所以地繼續(xù)往前奔,按以往的節(jié)奏和頻率往前奔,沒有對自主選擇目標的那種期許、激情,卻習慣在過程中苛求自己、要求完美,所以你累、不快樂,換句話說,現(xiàn)在,你在自己逼自己。”
心理醫(yī)生如是說。
“放自己一馬,否則你永遠不會自由、快樂。”心理醫(yī)生說“自由”和“快樂”時特地加了重音。
她已經(jīng)很久不知道什么是快樂,從未嘗過自由的滋味——成年后,看醫(yī)生、受折磨、被捆綁、極力掙脫……需要放開的那匹“馬”,正是父母當初送給她、架著她騎上的。耳光、批評、比較都是鞭子,父母揮舞著鞭子,將她趕向他們心中前程似錦的大道,變成理想的女兒。可這些,最終換來的是女兒在漫漫長夜里一粒不夠再來一粒的安眠藥。
摘自《讀者·校園版》201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