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容易反抗難

面對危機，是反抗還是直接赴死？確實是個問題，且看古人的選擇給出怎樣的啟示。

陳勝、吳廣在大澤鄉密謀起義時，說出一句連后世中學生都熟悉的話：“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按秦律，征發的兵士若不能按期到達戍地，都得處死。那么，假如九百戍卒中，沒有陳、吳這樣的人呢？他們或許會逃亡，或許更為可能的是，會趕到戍地去領死。

這個判斷，是否違反常識？老話說“除死無大事”，難道以死搏生，不更符合常識？且看別一種例子。

秦國東征，最強硬的敵人是趙國。先敗給趙奢，又敗給廉頗，秦兵為之喪氣。十幾年后，為了爭奪上黨，兩國再次開戰。最后，趙軍被困在長平的狹谷中。秦王親赴河內，動員軍民；秦國十五歲以上的男丁，都被征發到長平一帶，阻斷趙軍的救援。關東的大國，盡作壁上觀，誰也不出援兵。趙軍被圍一個多月，糧盡力窮，只好投降。這四十萬降卒，秦將白起“乃挾詐而盡坑殺之”，只留下二百四十名年齡幼小的，遣回趙國以宣示秦威。

這便是我們熟知的長平之役。后人疑惑的是，坑殺四十萬之眾，如何能夠得志？這不像秦皇坑儒。一是幾百人，一是幾十萬；一是儒生，一是軍人。當時秦軍臨陣之數，也不如降卒之多，難道這些人就不反抗嗎？史書對坑卒的過程沒有記載，只說白起“詐而坑之”。但就算是騙入死地，總不能騙得趙卒自己給自己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吧？

所以，有人或懷疑降卒并沒有那么多，或以為當時必有搏斗，而史書失記。但史無明文或暗示的事，我們只能當它沒有發生，不然就無史學可言了。而別的例子告訴我們，一夜坑殺四十萬眾，不但可能，且不很難。比如，另一個坑卒的大人物項羽，先是坑殺了二十萬投降的秦軍，后來又坑殺襄城等地的軍民。如果坑殺是非常困難的事，他當會考慮別種屠殺方式，之所以后來屢次坑殺，大概是因為易于得手吧。

有一次，項羽攻下外黃，惱恨當地人的抵抗，命令全城人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到城東集合，準備盡坑殺之。這場屠殺，后被一個十三歲的小孩攔下了。而究其本末，項羽下這樣的命令，是知道人們必會服從的。可以想象，外黃人盡管知道是赴死，還是會去城東的；且人之將死，言行俱善，多半還會很講風度，扶老攜幼的，算是活得困窘，死得從容。

反抗往往比赴死需要更大的勇氣，特別是當反抗需要挺身而出、赴死只需跟隨眾人的時候。反抗還需要個性，赴死只需一種態度；反抗還需要智力，而赴死是最愚昧的人也會做的。

稍微運用一下想象力，便可知道降眾被坑殺的場面。人人都在等待奇跡或命運降臨自已，等待領袖從別處出現。這是一群被命運感壓垮的人，絕望壓過了恐懼，幻想又壓過了絕望，最后唯一留給他們的“幸運”，按他們的理解就是與眾偕死。坑卒只是極端的例子，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也每每允許自己做下各種或愚或惡的事，只要能對自己解釋一句“這又不是我自己”。

當年小孩勸住項羽的理由是，如果殺降，以后便沒人投降了。三國時的何晏，也力論白起坑卒這樣的事，可一而不可再，因為人們一旦知道必死，就不會俯首就死了。但我們看到的事實，卻不是這樣的。坑卒之類的事情，歷史上確實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了。

摘自《特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