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麗推薦:如果我們身邊也有這樣的朋友,那就請多給些理解和溫暖,哪怕是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鼓勵的手勢……
初中的時候,我家住在小鎮最東頭的一條小巷子里。巷子里的婦女們總是湊到一起聊一些雞毛蒜皮的話題。她們就像是夏天的知了,不知疲倦,嘰嘰喳喳。
有時候傍晚放學回家,我經過巷子里她們的“革命根據地”,就會聽到她們在講某個阿姨僅用了兩斤豬肉的價錢買了一件賊好看的連衣裙或者是誰誰老公單位分的粉條有些煮不爛……
這是平時,每到考試的日子,比如說月考、期中考和期末考之后她們最多談論的就是我。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過好多次她們說老趙他兒子怎么學習那么好,每次考試都是第一。
每聽到這些,我都會拉低帽檐,迅速溜過去。當然有時也會被她們發現,于是我就給拉到她們中間被詢問到底怎么學的學那么好這類問題。
初二下學期一次月考之后,我經過小巷婦女的“革命根據地”的時候,不出所料,又被她們拉了過去。
一個阿姨直接問我能不能去她家給她閨女補習,她說她家閨女這次考試在年級下降了好幾十名,這馬上就要初三了再不追上去就晚了。
我說你們為什么不去找補習班。她說不是沒找,去了好幾家補習班效果都不好,之所以請我去是她覺得作為同年級的同學我更懂得應該給她閨女補習哪里。
我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阿姨眼巴巴地看著我等我給她個答案。
幸運的是當我把時間拖到不得不給阿姨一個答復的時候,我媽站在家門口喊我吃飯。我一邊往家跑一邊跟阿姨說這事再說再說。
再說的深層意思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想給她閨女補習。
阿姨的閨女叫溫舒,正如其名字一樣,她無時不刻都在溫書,學習那叫一用功,可就是成績不好,長期占據班級后十名。有些同學干脆以她為戒,放任自流,免得最后和溫舒一樣。
吃晚飯的時候我跟我媽說,溫舒媽媽讓我給溫舒補習,煩死了。
我媽說,你不用管了到時候我幫你應付。
沒想到我媽剛說完這話,敲門聲就響了起來。媽媽去開門,在我從西紅柿炒蛋里挑出一大塊雞蛋塞進嘴里之后便看到了溫舒和她媽。
溫舒她媽左手拎了兩瓶電視上播過廣告的酒,右手拎了一只大榴蓮。這是下了血本,并且直接抓住我爸愛喝酒我媽看到榴蓮就沒有抵抗力這關鍵兩點,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
溫舒她媽倒也沒拐彎抹角,直接跟我媽說此次登門的目的。我媽倒也豪爽,直接將我以身相許,好像我都沒一個榴蓮值錢。
連靠山都倒掉,我也只能是恭敬不如從命。
至此,每天放學還要跑去溫舒家給她講上四五十分鐘的數學題。
也是到了她家我才知道溫舒智商低到爆表不是謠言。她竟然時常將三角形內角和的度數記錯,也一直都不會用公因式法解方程盡管我教了她好幾百遍,本應該一眼就看出答案的數學題她需要廢掉好幾張草紙演算甚至有時還要一同用上撥手指這一任何初中生都遺忘多年的招式。
每當給溫舒上完課,我都會垂頭喪氣地走出她家門,這時候阿姨都跟在我后面問我她閨女怎么樣有沒有長進等等等等。
頭幾天為了給溫舒留些自尊心我還會說哎呀溫舒有長進有長進阿姨你別太擔心,后來有一天實在是被溫舒氣得心律不齊我干脆就一擺手說你閨女沒救了。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我背著書包拿著一根雪糕一邊往家走一邊吃。溫舒這時候追了上來,跟我并肩往前走。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問我,我真的沒救了么?
我吃掉最后一口雪糕,將棍子朝遠處狠狠地一撇,嗯,你真的沒救了。
哦。她默默地低下頭繼續往前走,之后一句話也沒說。
后來我又去給她補了兩三天課,就沒再去了。但是傍晚放學的時候,溫舒還是會快速地收拾好書包快速地跟上來。我們一起往家里走,多半是沉默,不過有時候她也會在口頭上問我幾個數學公式或者問我們班的作業有沒有比較多。總之都是些不痛不癢廢話,我多數時候都懶得理她。
直到有一天,一個男同學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走,便撅起厚厚的嘴唇吹了個口哨,雖然音色不夠響亮但依舊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他接著對溫舒說,哎呦!丑小鴨想泡模范生!
溫舒的臉頰一下子紅了起來,她張了張嘴好像要反駁他,但是最后卻沒有開口。
我也什么都沒說,加快了步伐向前走。沒多一會兒溫舒就被我落下很遠,我回頭看了看她,低著頭,走得很慢。那個嘴欠的男生此時已經不見。
我放慢腳步,等到溫舒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跟她說以后放學能不能不和我一起走,她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從那以后,溫舒一改往日一放學就飛快地往校外跑跟我一起回家的習慣,開始變得和別的女同學一樣在放學后還要在教室磨蹭一會兒。并且之后我們除了在巷子里遇到時簡短地打聲招呼之外就再沒有別的什么交集。
我想如果我和她不是一個巷子,我才不會記得她是誰。因為她不漂亮,身材不是很好,學習也很次。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后來的中考,我不出所料以全鎮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重點,而溫舒只打了四百來分沒考上任何一所高中,我想了想這和我的那句“你真的沒救了”多少有些關聯,她可能受了我的打擊。
爸媽特別高興,那天爸在飯桌上喝了兩杯白酒,一直夸我。從小到大,那是他第一次夸我,我還有些不太習慣讓他住嘴別再夸了,不過心里面早已經樂開了花。
爸最后一拍桌子,酒杯哐啷一下摔倒在桌子上,去北京!
我先是嚇了一大跳,然后問爸,當真?
我爸壞壞地笑了笑,反問道,我食過言嗎?
說來也是。我別提有多激動了。我媽在一邊收著碗筷,嘴角上掛著笑。
啟程去北京的那天清晨,爸媽在屋子里不緊不慢地收拾東西,我不停地催促著他們快點,他們說著什么急還有的是時間。我背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出家門,在大門口等他們。
七月份的小鎮,已經很暖和了,一戶人家門前小花園里的櫻桃樹結滿了紅彤彤的果實。
櫻桃樹的枝丫在輕輕晃動著,櫻桃樹后面還有櫻桃落在小盆子里咚咚的聲響。櫻桃樹后面一定有人。我悄悄地走過去然后咳嗽了一聲。
誰?櫻桃樹后面跑出來女生的聲音。然后溫舒從櫻桃樹后面走了出來。
你??!你怎么在摘別人家的櫻桃?我問道。
她朝著我笑了笑,張奶奶說櫻桃結得太多了她們家吃不了所以讓我來摘一些。
哦。我要去北京玩,今天就出發。
你真好。
我咧開嘴巴開心地笑。溫舒看我如此高興,跟我開玩笑說她也想去北京但是沒有錢所以能不能把她裝進皮箱里然后帶到北京。
我說當然不能你太大了會把皮箱撐破的。
溫舒只輕輕地罵了我一句討厭。她讓我在原地等一下然后端著那一小盆櫻桃跑回家。
過了一會兒她端著洗好的櫻桃從家里跑出來讓我吃,我只吃了一顆爸媽就從家里走出來告訴我要出發了。
媽看到溫舒,竟然明知故問她中考考了多少分。溫舒沒好意思說,只說考得不好,沒幾分。
媽哦了一聲,我們就往巷外走了。走到巷末的時候,我回了回頭,看到溫舒站在那棵櫻桃樹旁邊沖著我溫婉地笑著。
不知怎么,我的心突然有些難過。我跟她喊告訴她到了北京給你寄明信片。
媽跟我說,什么時候跟那個傻姑娘那么好了,小心和她在一起玩變傻。
我對我媽說,你才傻姑娘不許那么說人家。
爸說,你那么向著人家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
我說,拉倒去吧就她那傻樣。
在北京玩了一個多星期,但是始終沒有給溫舒寄明信片,因為玩得太盡興完全忘了答應過她這件事。從北京回來的時候溫舒已經不在了,聽巷子里的婦女們說她去縣城她舅舅家開的飯館里幫忙了,并且會在那里呆很長時間。當時有些驚訝她還那么小怎么不去上個技校什么的,后來想了想覺得就她那智商去技校也是白費錢。
八月份的時候,我帶著全家人甚至是全巷子人的期望踏入了縣重點的大門。在家里我是獨生子,在巷子里我是唯一一個考上縣重點的學生。
到了那里,前一個學期我還是比較努力的,所以成績還可以在班級排前幾名。但是到了第二個學期我就逐漸被校外的花花世界吸引,下了晚自習時不時逃出學校去網吧打網游,在網吧里我還學會了吸煙。
在高一快要結束的那個夏天,我交了我的第一個女朋友李佑雯。
和李佑雯交往的第二天就是周日,我帶李佑雯去校外吃飯。
我們在馬路上走了一會兒,李佑雯隨便指了路邊一家店說就這吧。我拉著李佑雯的手走進店里,我看了看四周環境還不錯就跟李佑雯說這里還不錯如果味道好的話以后就來這了。
剛說完這句話,我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她是溫舒,她正端著幾個空盤子往廚房里走。
李佑雯注意到我的舉動,問我,你和那個服務員認識?
我說,哪個?
李佑雯指著廚房的方向說那個那個就是那個。此時溫舒已經走進了廚房。我說,那邊哪有人啊!
我和李佑雯找了個座位坐下。溫舒拿著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走過來,看到我,她仿佛要開口說話,但是當她看到我旁邊有個女孩子時就把張開到一半的嘴閉了回去。接著她問我們,請問兩位要些什么?
李佑雯一邊低著頭翻著菜單一邊說要這個那個這個那個。
溫舒用那支破破爛爛的筆在本子上飛快地記著,專心致志。在她離開我們的座位時也沒和我講話或是看我一眼。
我在心里想著她還挺“懂事”。
酒足飯飽之后我準備付賬,一摸兜,突然驚覺錢包落在了寢室。本想跟李佑雯說我沒有帶錢包你先付賬回學校時再還你,但是我又想這是第一次請她吃飯我就這么辦事實在不妥當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溫舒。
我跟李佑雯說我去下廁所馬上回來。廚房和廁所在一個方向,我回頭看到李佑雯在擺弄手機沒往這邊看就一下沖進廚房。
溫舒在廚房里洗盤子,看到我來,她放下手的盤子問我:“趙明楊,你有什么事?”雖然她的聲音很小,但是我依舊從中聽出了她那抑制不住的興奮。
我指了指外邊,額……那個……我忘記帶錢包……
她連忙用洗碗池旁邊的抹布將手擦干凈,從一條磨得不成樣子的牛仔褲的兜里面挑出一些錢然后遞給我。
我接錢的時候,看到了她的手心有幾個很明顯的口子,那一定是因為手長時間浸泡在冷水里而導致的開裂。
但是我沒顧那么多,說了句謝謝就跑出廚房迅速回到座位上。
結賬的人依舊是溫舒,這次她仍舊是沒說一句話或是看我一眼。
離開這里的時候,我趁李佑雯不注意回頭偷偷跟溫舒揮了揮手以示再見。
溫舒朝我笑了笑,溫舒不好看,戴著厚厚的眼鏡,臉上還有很多雀斑,但是這一刻她的笑竟然那么動人。
走出飯館在馬路上散步的時候,李佑雯喝著一杯奶茶在接一個電話。我又回頭看了看剛才溫舒所在的那個飯館,想起了有些可憐的溫舒。這時候我有些后悔,后悔初中給溫舒補習的時候太沒有耐心,后悔那句“你真的沒救了”。其實溫舒也沒那么差,她就數學不好,她英語和語文經常打很高的分數。
第二個周日,我沒有陪李佑雯,我跟她說我媽病了回鎮上看看我媽。
甩開李佑雯之后,我跑去上次看到溫舒的那個飯館,可是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服務員已是另一個人。
我走出飯館,倚著飯館大門旁邊破舊的墻壁點燃了一支煙。
大塊的陰云從遠處的天空飄過頭頂,風也跟著狂了起來,冰涼的雨水滂沱地降落。
我想溫舒會不會是回家了我應該回巷子里看一看。我又想她怎么樣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何必冒著大雨去找她。
但是最后我仍舊是沖進雨里,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車站。
坐在回小鎮的汽車上,我想風雨兼程后能再次見到她那溫婉好看的笑,我想我們之間應該還會有故事發生。
而且我還有很多話要說,比如對不起。
不過我并沒有獲得這樣的機會。
當我像一只落湯雞似的跑回巷子里,沖進溫舒家的大門,卻只看到了溫舒的媽媽。
她說溫舒去省城讀技校了,讀技校的錢有一部分是她這一年來在縣里給舅舅打工攢下來的。
我問阿姨溫舒要讀技校去年初中畢業怎么不直接去。阿姨說溫舒怕給她造成太大的負擔就先自己賺了一年的錢。
阿姨還告訴我她也要去省城了,找個管吃管住的活兒陪著溫舒,她怕一個人留在巷子里太孤單也不放心溫舒一個人在外邊。我問她那你們會不會經?;貋磉^年會不會回來。阿姨說不會,因為這里實在已經沒什么掛念。
我跟阿姨道了再見,走出阿姨家門。我慢慢地朝巷外走,沒有回家。路過那棵櫻桃樹的時候,我發現櫻桃又紅了。
滂沱的大雨已經停下,烏云開始準備撤離天空,嶄新的陽光照射著這一棵櫻桃樹,櫻桃樹上每一個果實都像是紅寶石一樣閃耀。
我摘下一顆櫻桃放進嘴里,酸甜的汁水溢滿口腔。
我突然想起去年的溫舒,她站在櫻桃樹旁邊沖著我笑的模樣。
后來的日子,我依舊是會逃寢室去網吧,女朋友也又換了一個,抽煙的頻率有所增加,還有一次和隔壁班同學打架受了學校的處分。并且我也一直沒有見到溫舒和她媽媽。
有幾次回家的時候我問過我媽溫舒回沒回來過,我媽說在我上課的時候回來過不過沒呆幾天就走了。我又問我媽她們為什么春節不回來要留在外面,我媽說春節期間的加班費很多很多就溫舒她媽那摳門樣舍得放過嗎。
每當這時媽都會說我,你怎么一回來就打聽溫舒該不會真對那傻姑娘有意思吧!
而我的回復也總是,你覺得你兒子能看上她嗎?
一向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我高考以五百分考不上任何一所重點大學的成績草草收場。
當我在家里糾結著到底要不要再讀一年高中的時候收到了一封來自省城的信。
信里面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溫舒臉上掛著那熟悉的笑容,她的周圍是一群天真可愛的小孩。
照片的背面是一串手機號碼。我把號碼小心翼翼地輸進手機,按下撥通鍵。當我聽到溫舒說你好哪位的時候,我感覺我的心臟好像緊了一下。
一向伶牙俐齒的我此時說不出一句話,倒是溫舒先猜到我是誰開口說,你還好嗎?
這通電話里,我得知她是在省城一所技校里學幼師專業,周末的時候學校都會組織她們去一些孤兒院,她會給那些小孩子們彈鋼琴講故事。
我淡淡地笑了笑,我為現在的她感到欣慰,善良女孩兒的未來都不會差吧!
傍晚時分,太陽斜掛在天邊,巷子的顏色逐漸暗淡下去。
家家戶戶上班的大人和上學的小孩兒紛紛回家,婦女們點燃灶臺蒸上米飯來到巷子上圍成一圈談東說西,小孩子們跑到巷子上追逐嬉鬧。
我望著平房頂上徐徐升起的炊煙,回想起那段已經泛黃的從前。
小學畢業的那一年盛夏,爸爸因為做生意賠了很多錢,掛不住面子的爸爸帶著我和媽媽經朋友介紹從鄰省省城來到這個小鎮的小巷買下一個平房定居。
來的那一天,溫舒跑到我家門前問我,你好,我們以后能不能在一起玩兒?
我仰著頭說,不要!我心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才不要和你這種從小就住在小巷子里的丑八怪一起玩兒。
溫舒躲在墻角哭了,卻沒有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溫舒就默默地走開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很小就沒有爸爸總是被巷子里其他小朋友嘲笑欺負的小孩兒。
現在想想,我一直都是以一副可笑的驕傲的姿態,傷害著我身邊最最善良的女孩兒。
我可能永遠都體會不到上學時我揶揄她時她的難過,她考不上高中聽到巷子里婦女冷嘲熱諷時內心的蒼涼,她在飯館打工時遇到那樣的我時心里復雜的情愫。
我也可能永遠體會不到她在小飯館等待破繭成蝶時那一顆波濤洶涌的內心。
晚風吹起,小巷的輪廓完全模糊,我熄滅手中的煙,我想給溫舒打一個電話,可是我又該說些什么呢?
所以就這樣吧。
一個人靜靜度過沒她的夏天,不知道以后我們之間還會不會有交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