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妖妖

【楔子】

我，一只桃花小妖，修行了九百年，仍未位列仙班。

我剛剛有意識那會兒，一家老少就是為了修仙，在一個夜里被吸取了精華，所以我發了誓，能做妖，就絕對不修仙。

這九百年，我每天只知吸朝霧之氣，汲百川之華，雖有小小妖術，但始終不成大器。

我在凡間有吃有喝。有時使小小妖術劫了富貴人家的錢財，等我自己先大吃大喝一番，再把剩余的錢財贈給貧窮人家，用凡人的話來說，這叫“劫富濟貧”。有時在醉仙樓大吃一頓后，施個小妖法，拍拍屁股便走，等那些凡人反應過來，我早已恢復了真身在城外打瞌睡，聽說這叫吃“霸王餐”，這日子過得真是美哉，美哉。

我就不明白了，升仙后就要被天條束縛，不能揩老百姓的油，不能與凡間小二為了一頓餐打一架，這種日子，著實難受，所以呀，還是當小妖好。

直到我遇到了寧子漢，我的美日子就到頭了。

【壹】

三月春來，我在一片綠野中開得正美。

春風中帶著些微微寒氣，新柳抽芽，嫩草如酥。白天還是溫暖濕潤，可入了夜，就是一副怪景。

夜幕剛剛來臨，忽地狂風大作，天地間一片飛沙走石，形成一片黃褐色的混沌，繼而下起瓢潑大雨，重重地打在我身上。墨色的天幕上烏云翻滾，陣陣波動中夾雜著烏紫色的閃電，忽隱忽現，在夜里張牙舞爪。雷聲轟轟作響，似虎嘯狼嚎，讓人聽著毛骨悚然。

“轟——”

我被這聲雷驚醒，睜開雙眼，一抬頭，眼前便是一道紫色朝我劈來，那陣勢，可叫一路火花帶閃電。

我嚇得張大了嘴，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啊——”，便覺得渾身一陣絞痛，接著聞到濃濃的燒焦味，然后痛得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沒了轟轟雷聲。但是感覺有人將我扶了起來，我費力地半睜著眼睛，看到一張俊美的臉，雙眼中透著擔憂之色，兩片薄唇尤為好看。

半晌，我聽見他幽幽嘆了口氣：“這小桃妖，傷得不輕呀！”

不知為何，這聲音讓我聽著覺得心頭一暖，可這男子接下來的動作讓我心頭一驚。

我模糊之間看到他摸索著腰間的一個小錦囊，然后摸出一顆暗紅色的藥丸。我正想著他要干嗎，他就偏過頭來，將那取著藥丸的手捂住我的嘴。只覺得那藥丸順著我的喉間滑了下去，接著，我的頭就變得昏昏沉沉。我咬著唇記住了這張臉，想著：好你個臭小子，長得仙風道骨，想必是個收妖的小道士。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

之后我一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喜上眉梢。看了看自己，竟然毫發未傷。

被雷劈了都能毫發無傷，看來老天真是眷顧我。

我坐著伸展了手臂，想伸伸懶腰，左手一伸，就打著了什么東西。摸著像布綢，滑滑的，人間竟有這等好的布綢，改天偷一匹來做衣裳，我正這樣想著，背后就傳來了溫厚的男聲：“摸夠了嗎？”

我嚇得急忙收手，一轉身，就看到昨晚那男子正負手而立，睥睨地看著我。我臉上一陣燥熱，吞吞吐吐說不出半個字。

他問了一聲：“感覺怎么樣？”

我木訥地回了一句：“這布綢，摸著不錯。”

他蹙了蹙眉，提醒道：“我是說你的身體。”

周遭一片寂靜，恍惚之間，我好像聽到了一群烏鴉在空中發出“啊——啊——啊——”的叫聲。

我呆呆地干笑了兩聲，扭過頭去。我屏氣凝神感受了一下，肚子里好像有一股氣在游走。

我猛然睜開雙眼，記起被雷劈那天，我去醉仙樓吃了一整只燒雞，難不成我像凡人那樣，得了“胃脹氣”？

我摸了摸鼓鼓的肚子，向身后的他擺了擺手，道：“只是肚子里有一股氣在竄，應該是吃多了不消化。”

他沒有說話，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語氣中帶有少許咬牙切齒的感覺：“有股氣游走的地方是丹田吧。你可知昨晚我喂給你的是仙丹，這是真氣。”

“仙丹？”我喃喃念道，扭頭昂首，挑眉問道，“你是仙人？”

他捋了捋鬢間的烏發，微微揚起嘴角，含笑答曰：“對，九重天上的仙人。”話語之間透著自豪。

九重天上的仙人是仙界中的佼佼者，也難怪他那一副“對，小爺就是，怎么的”的表情了。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側目，又出聲：“報上你的名來。”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聽好了，本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九重天寧子漢是也。”

寧子漢？這名字如此耳熟……

我想了好久，才記起蟲妖說過，寧子漢是仙界出了名的“無事仙”，整日只知道在三界閑逛，本職是守著通天臺，可他從未盡職過。那副悠閑自得的樣子讓其他仙人羨慕得牙癢癢。

寧子漢的哥哥是九重天鼎鼎大名的釀酒仙，釀出的仙釀連帝君都叫絕，后來不知為何，被剝了仙骨，帝君念著他哥做了不少佳釀，之后把所有好處都給了寧子漢。

也難怪怎么玩都沒事，不就是有個后臺嘛！自己親哥哥的好處都要占，臉皮子真是比我還厚！

我一想到這兒，看他的眼神便有了絲鄙夷之色，沒好氣地諷刺了一聲：“你就是那個‘無事仙’呀！”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恨恨地叫了一聲：“你這小桃妖……”說完，他就拍拍腦袋，改口道，“哎呀！看我忘了，我喂你吃的仙丹可以助你升仙，現在，我應該叫你……小桃仙！”

我竟然升仙了……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要被天條管束了，我以后不能“劫富濟貧”了，以后不能吃“霸王餐”了……

我欲哭無淚呀！

看著他現在那副樣子，我就想上去揍他一頓，再噴他一臉桃花粉。

你是仙丹吃多了還是昨晚也被雷劈了？天上的神仙沒有教過你不要隨便喂小妖吃仙丹嗎？我招你惹你了？昨晚那么多蟲妖草妖被劈得半死不活，你怎么不救他們？

我暗暗咒罵一聲：有后臺了不起呀，該死的“無事仙”！

后臺……我眼珠子一轉，看著面前的寧子漢，將一肚子怨氣消化殆盡，換上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柔柔地說：“既然你讓我成了仙，我以后就跟你混了。”

說完，我就死死抱住他的衣袖，眨著水靈靈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他打探了我許久，最后一臉無奈地說道：“看你這樣子，長得也算有幾分姿色，我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聽完這話，我高興得蹦了好幾下。

他看我這傻樣兒，豎起兩指，閉眼念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咒語，隨后，我便同他一起踏著一片輕軟的霞云消失在無人的城外。

“小桃仙，你叫什么？”

“灼華，就是夭夭桃枝，灼灼其華的灼華。”

“好像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吧！”

“那么在意干嗎，差不多的。”

……

【貳】

寧子漢真真是個“無事仙”，我跟著他混，一天也是樂得不成樣子。除了不能在人間“作威作福”以外，其他都好。

雖然有時會被他捉弄。

比如，他送給了我一件仙衣。把我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可穿上后，我就渾身出小斑點。最后，腦袋腫得比那豬頭都大。躺在床上時，才知道是寧子漢在衣裳里撒了竹斑散。

自那件事后，我就沒接受過寧子漢的任何東西。

想我是小妖時，都是我捉弄別人，什么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我越想越氣，恰好遇到了雷公。

當時我正抱著一盤酒餅邊走邊吃，吃了一塊，閉上眼睛，正回味仙泉釀出的酒氣，“啪”的一聲，酒餅連帶著玉盤一起摔落在地，我揉揉被撞的腦袋，瞇著眼睛看清了面前的“壯漢”。

他一臉怒氣，那濃黑的眉毛快要擠到一起了，眼睛瞪得如核桃一般大，臉漲得通紅，牙齒還咬得“嘎吱”響。

我都還沒說話，他便向我吼來：“你是什么仙？竟敢擋我的路！”那聲音似洪濤雷聲，聽后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

我捂著肚子打了個飽嗝，然后在一旁吐出淡淡酒氣。

他見我不答話，用那大掌死命扯著我那耳鬢間的碎發，疼得我“嗷嗷”大叫。

我被他弄得轉了又轉，就在一瞬間，我發現他的左手竟拿著電母的“天玄電錘”，我忍著痛，大聲道：“這是電母的東西！”話完，他急忙收手，卻又極快地捂住我的嘴，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吼那么大聲干嗎？我跟她吵架了，只是‘拿’了她的天玄電錘而已。你，不許去告狀。”原來他就是出了名的“妻管嚴”的雷公。

我瞪大了眼睛點了點頭，過了半晌，他才放開我。

我奸笑著摸摸下巴，才發現我沒有胡楂，不過這都不重要。

我圍著他轉了好幾圈。然后指著地上的酒餅，提出要求：“你撞了我，我吃不到酒餅了。這樣，你把天玄電錘借我一下，之后我就還給你。”

他氣得瞪了瞪眼，拂袖，拋下兩字：“胡鬧。”

見他要走，我又擋在他前面，張開手臂，一副不怕死的樣子說：“你要是不借我，我就把這事告訴電母。”

他遲疑了一下，我又接著說：“我又不干壞事，只是去炫耀一下。我會馬上還的。”我雙手合十，向他作了作揖。

他頓了又頓，還是把天玄電錘給了我。我抱著那玩意兒開心了好一陣，迫不及待地要找到寧子漢炫耀一下。

我找到寧子漢時，他正趴在通天臺旁一張石桌上打瞌睡。

我走近他，看著他那皮膚，吹彈可破，膚如凝脂。一雙俊俏的眼閉得緊緊的，睫毛微微顫抖，青黑的烏發貼在臉上，看著就忍不住捏一把。錦衣玉帶，金冠束發，當神仙就只有這點好，穿得好，睡得香！

我咽了咽口水，正準備伸手扭住他的耳朵叫醒他，可沒想到手中的天玄電錘一滑，徑直要砸向寧子漢！

我打了一個激靈，急忙伸手去抓，就在電光石火間……我，接住了。

我剛舒了一口氣。可……兩只電錘碰到了一起，瞬間便激起了絲絲紫紅色的閃電，那些閃電像一條條游蛇靠近寧子漢，最終，我沒有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寧子漢那頭烏黑亮麗的飄逸青絲被那條條閃電激得不成樣子。亂糟糟一團，很像雞窩。

我腦子里只呈現了一個字——閃！

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拿著天玄電錘就開跑。

我邊跑邊念叨：“寧子漢呀，我不是故意的。我馬上把這電錘還回去，馬上！”

好死不死，跑到半路，就被一盤酒餅給絆倒了。那一對天玄電錘就華麗麗地從我手中飛了出去。

霎時間，晴空萬里的天際出現了如裂谷一般大的閃電。烏黑、紫紅……各種閃電交雜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只魔怪正在發狂。不時還有幾條閃電直接擊向人間。

我顧不上摔疼的屁股，爬去拾起那害人的玩意兒。

過了半時，一切才又恢復了平靜，仿佛什么事都沒有。

微風和煦，暖陽正好。

我回頭看了看那盤絆倒我的酒餅，恨恨地啐了一口，大罵道：“什么仙那么缺德，撒了酒餅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我罵得正歡，忽然，一道金光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瞇著眼，窺探著前方。

幾百個天兵天將一臉陰沉，手拿金刃銀槍，直勾勾地看著我，眼中無盡的寒意使我心生懼意。

帶頭的天將對我大聲道：“大膽灼華，私竊電母寶物，無視天規，使得人間生靈涂炭。爾等速速將她拿下！”

我張大了嘴。不就是手滑了一下，有必要嗎？

容不得我說半句話，幾個天兵就把我押著帶到了天殿。

【叁】

天殿里。

帝君面無表情地坐在寶座上，眾多仙人在兩旁站著，噤若寒蟬。

我跪在大殿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微微抬頭，向四周瞄了一圈，并沒有看到我想看到的那位仙君，心中有些酸澀。可再一看，就看到了雷公，他站在電母身后，眼神怯怯。觸及我的眼神時，他又是一副無奈之情，又帶著些少許歉意。

我垂下頭，避開了眾仙責備的目光。聽天兵說，我攪得人間生靈涂炭，那道閃電劈死了眾多百姓，今年的豐收又無望了，地方的仙祠都被百姓摧毀了。這次我定是在劫難逃了，一股恐懼感沖上心頭，隨后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我越想越怕，全身竟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帝君啟唇，帶著讓人不寒而栗的威嚴：“灼華，你犯下如此大罪，念在不是故意所為，就讓你在玉寒牢面壁思過一百年，之后再受天鞭之刑！”

我嗆了一聲，渾身一軟，癱倒在地，我若是受了天鞭之刑，就變成一個廢仙了。寧子漢都不一定受得住，我肯定是死路一條了。說不定，我又要回去當棵桃樹了。

我心中忐忑不安，開口答了聲“是”，聲音竟是控制不住的顫抖，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帝君點點頭，乘著一片云霧離去。眾仙人走光后，天兵便給我拷上仙鎖，押著我慢慢走向玉寒牢。

一路上，我走走停停，仍沒有見到寧子漢，我想，他定是在生我的氣，現在定是笑得合不攏嘴，大聲叫好。

等我住進了玉寒牢好久后，寧子漢才來看我。

我頹廢地坐在大牢中畫圈圈，他輕輕喚我：“灼華。”這小子，聲音還是那么好聽。我抬頭，他還是如初見時那樣瀟灑，那樣俊美。那頭烏發，跟原先沒有任何區別。我咋舌，指著他的頭發問道：“你，你……”

他輕輕勾起嘴角，好似春水映梨花，山泉映斜陽：“本仙仙緣這么好，早就找了仙子要了藥釀，要不然怎么來見你。你怕是會嫌棄的。”最后一句雖是打趣的話，可我還是忍不住一陣鼻酸。

他發現我鼻子一陣紅，單膝蹲下，問道：“怎么了？”

我仰天長嘯：“一百年太長了——”

兩旁守著的天兵默默對視一下，一臉無奈。

寧子漢低下頭，若有所思，隨后從身后拿出一件上好的玄狐皮衫遞給我，說著：“玉寒牢寒氣重，你個桃仙哪受得了。這是帝君曾賞給我的，可耐寒，一定要把它穿上。”最后一句是用命令語氣說的。

我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一把搶過那玄狐皮衫緊緊抱住，說著：“這次沒放竹斑散了吧。”

他哭笑不得，伸出溫暖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搖搖頭：“沒有。我會經常來找你的，你不會寂寞的。”

我拿著那件玄狐皮衫，上面還殘留著寧子漢的溫度。我突然想起了帝君說的話，重重嘆了口氣，垂下頭，說：“我之后就要受天鞭之刑了，怕是這件玄狐皮衫也沒有用處了。”

我低著頭看不到寧子漢的神情，但只聽到他柔聲如初：“我替你求過情了，帝君已經免去了你的天鞭之刑。”

聽到這個好消息，我恨不得現在立刻奔出玉寒牢緊緊抱住他，迫不及待地穿上那玄狐皮衫，輕嗅一下，有一股寧子漢身上獨有的桂酒味，清雅恬淡。

穿上后，我向寧子漢繪聲繪色地描繪了一番我闖禍的過程，他邊笑邊搖頭，“嘖嘖”感嘆我身手敏捷。

談笑一番后，他便離去了。我戀戀不舍的樣子惹得守牢的天兵發笑：“你這樣子，倒像是一個小媳婦送別離家的相公。”

我白了他們一眼，繼續畫圈圈。

寧子漢沒有食言，這一百年，他幾乎每日都來看我。不過有幾日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連話都少了許多，臉上是消散不盡的蒼白病態，我心想，他定是覺得來多了這兒厭煩了，連話都不想和我說了。

他發現了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緊緊拉住我的手，扯出一絲疲憊的笑。我總感覺他有什么事瞞著我，我抓住他的衣角問他發生了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氣，他說自己最近總和其他仙子游玩，耗了太多精力，叫我不用擔心。

知道寧子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一賭氣與守牢的天兵耍到了一塊。想起寧子漢從凡間帶了一副馬吊，于是我沒事的時候就隔著一層冰柵與那兩個天兵打馬吊。這樣過著，一百年倒是很快過去了。

我出玉寒牢那日，兩個天兵還抓著我的手聲淚俱下：“灼華呀，你走了我們找誰打馬吊呀，嚶嚶……”

【肆】

出來之后，我發現寧子漢竟然盡忠職守了，有時還身兼數職。就比如說幫帝君六子逸燁選帝妃。

逸燁已經六千歲了，仍沒有一位帝妃。帝君命寧子漢招選有意當帝妃的仙子，選上的仙子便會被寧子漢記在玉冊上。

我每天看著各色的仙子在寧子漢面前打轉，心里很不是滋味，幸好他做事快，過了一段時間后，帝姬候選人便選好了。

宣讀玉冊時，所有九重天的仙人都聚在天恩露殿中。

仙子便站在殿中，不管你是有意當帝妃還是無意當帝妃。我也站在其中，聽著站在玉階上的白胡子老仙人慢悠悠地念出被選上的仙子的名字。

過了半晌，才有一個仙子被念到名字，出了行列，獨自站在一邊。

那老仙念得極慢，聽他念完了，怕是又一個一百年過去了。

“灼華——”老仙人顫顫巍巍地念到了我的名字。我的睡意馬上消失了，不可思議地望著站在高階上的老仙人，遲遲未回過神來。

老仙人見沒人站出，又清了清嗓，念道：“灼華——”

我還是沒有站出來，側目望著另一旁的寧子漢，他也正看著我，一臉錯愕。我氣得臉都白了。他這是什么意思，這可是我的終身大事，我長得還算有幾分姿色，被逸燁看上了怎么辦？原來他那么討厭我，這么急巴巴地把我送到別的仙君身邊。不知為何，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痛，眼眶也慢慢紅了起來。

老仙人極不耐煩地又一次念起了我的名字：“灼華——”

我慢悠悠走出，向那老仙人拋去極為羞愧的一眼，他卻只白了我一眼。

經過寧子漢身邊時，我故意踢了他一腳，他忍著痛沒有叫出聲來，倒是我，差點摔倒，他眼明手快扶住了我，在我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道：“灼華，我……”

他還沒有說完，我又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想徑直走去，可他的手就這樣緊緊抓著，絲毫沒有放開的樣子。我回頭瞪他一眼，卻看見他滿眼的不舍與心痛。我突然也不想上去了，但觸及那老仙人的眼神時，還是用力將手抽了出來，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我恭恭敬敬地站在寥寥無幾的幾位仙女之中，可眼神時不時地往寧子漢那邊瞟。寧子漢不停地用密語與我解釋。他說：“灼華，那日我喝醉了，才把你的名字寫在了玉冊上。”

我氣哼哼地回他：“你就編吧。那我問你，為什么你喝醉了酒就把我的名字寫上了？怎么不寫小紅小翠呢？”

他沉默一會兒，回答：“仙界的仙子不會取這么俗的名字。”

聽到這個回答，我死盯著他，對他擠眉弄眼。

等那老仙人念完后，我跟著被選上的仙女走去了另一邊。我走在后面，想著即使我跑了，也沒人發現。我一轉身，面前就是一張蒼顏白發的臉，還是那個老仙人，他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只好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繼續走，與寧子漢越離越遠。等到那老仙人教了我們一些禮數后，我就私自下了凡間。

等我玩夠了，人間已入了夜，幾顆星子在暗藍的天幕中搖搖欲墜，殘月倒掛，淡金色的寒光一閃一閃。夏蟬叫個不停，微涼的清風拂起山野小店的酒旗。

我回到通天庭，寧子漢已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兩頰染上一層淡淡的酡紅。我走近了他，拉了拉他的衣袍，他凝眉瞇眼，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笑了起來。

看他這樣，我氣不打一處來，點點他的腦門，厲聲道：“寧子漢，你還有心情喝酒！”

他別過頭去，抱著酒壇繼續喝，然后說了一句：“我為什么沒有心情喝酒？”

我的臉氣得青一陣白一陣，索性抱起酒壇直接從他頭上澆了下去，然后把酒壇摔在地上，氣道：“喝死你。”說完，毫無眷戀地轉身離開。

他突然鉗住我的手，向后一拉，我一轉身，他的唇便覆了上來。我睜大了眼睛，竟忘了反抗。感覺唇上一片冰涼，還夾帶著桂釀的味道，微微帶甜，清芳馥郁。

他慢慢放開我，帶著些酒氣囁嚅著：“灼華，你別走……”

我回過神來，耳根一紅，臉上一片燥熱，推開他轉身就跑。

【伍】

這幾日我一直避著寧子漢，可他又總來找我。我想起有一次逸燁來找我，說要和我做一筆交易，原來，他早就看上了花神，但若是其他仙子看出來了，定會對花神不利，我裝作總是和他一起游園，轉移其他仙子的注意力，這樣就可以保護花神了，之后我便可以向他提一個要求。為了避開寧子漢，我只好答應逸燁。

我和逸燁在一起時，總會時不時地碰見寧子漢。每次擦肩而過，我都會看見他眼中的那抹黯然失意。我想停下，可逸燁又執起我的手向前走。

那日我從菏澤池出來，見寧子漢站在外面。剛想上去同他說說話，就見著他身后出現了一位仙子。

著一襲藕粉色的仙衣，眉眼盈盈，顧盼生姿。好不俏麗！

我剛一上前，寧子漢就拉著那仙子的手。看著面前傻傻的我。他含笑介紹：“灼華，這是卓華。”

什么情況？我支支吾吾：“這，我才叫灼華……”

那仙子紅透了一張小臉，說：“我就叫卓華，是卓越的卓。”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寧子漢又說：“卓華是醫仙，這幾百年來一直待在凡間濟世救人。”說完，雙眼滿是深情地看著她。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突然想起，那晚他喝醉后嘴里一直念叨的那個名字是“卓華”，而不是“灼華”。

我現在很想笑，可是又笑不出。這幾天我干嗎躲著他呢，他心里的那個人又不是我。我的心隱隱抽痛，但還是沒皮沒臉地笑，厚著臉皮屁顛屁顛跟在他們身后一起去啃燒雞。

每次看到寧子漢在卓華身邊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我就一陣鼻酸，心絞得痛。

禍不單行。

之后逸燁立了花神為帝妃。

眾位神仙把我恨得牙癢癢。因為他們也像凡間的賭坊一樣押了賭注。大多數都賭我當上帝妃，所以，他們賠得很慘。一時間，我真正感受到了“高處不勝寒”是什么滋味。

輸了的神仙到處都是，我走到哪里，就會有白眼瞟我。我總是在想，這些神仙的白眼功力比白眼狼妖還要強。

一日，我在外面游蕩了許久，來到通天庭時，見卓華邊擦眼淚邊跑出來。

雖然我看著她和寧子漢在一起不是滋味，但還是上前問了一番。

我向她遞去手絹，她擦擦眼淚，聲音哽咽著對我說：“灼華，你去勸勸寧君吧。本來我和他說好了，跟他演一場戲，他就……”

我聽得一頭霧水，頓覺其中有詐，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問：“什么演戲？”

她極無辜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不叫卓華，我叫成煙。”她看我一臉錯愕，接著講，“那日寧君來找我，說他心愛的姑娘就要做帝妃了，可他受了天鞭之刑，又常去極寒之地，寒氣入侵，現在身子虛弱得很。他怕拖累了你，所以叫我來演了這戲給你看。”

我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天鞭之刑？寧子漢何時受了天鞭之刑？

我努力回憶著，終于記起來了。

我百年前犯下如此大錯，帝君又如何能免了我的天鞭之刑。寧子漢定是瞞著我替我受了這刑法。他每日來看我，定是玉寒牢的寒氣使他的身子越變越糟。

在玉寒牢，他說自己整日和仙子玩耍，耗了太多精力，我竟然也會相信。他替我受了天鞭之刑，我竟然絲毫沒有發覺他身體的變化。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良心。

成煙擦完眼淚便走了，剩我一人站在原地發呆。

寧子漢是要死了嗎？那我怎么辦？

我環抱著胳膊走來走去，想起了我在人間時聽到有位神仙說的辦法，思索了一會兒，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寧子漢，你何必放棄治療呢。這樣一來，代價可就大了。雖說你是為了我變成這個樣子的，可我一介弱質女流……”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來回踱步。不少神仙經過，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以為我因為沒有選上帝妃就變得神志不清了。我只好兩手抓住耳鬢的兩條長辮向上一翹，對那些神仙傻傻一笑來嚇走他們。

【陸】

我想，三界之中沒有什么神仙或是妖的經歷比我還傳奇了。

本是一只桃妖，又變成了桃仙，現在又成了一棵桃樹。

現在的我完全不能修成人形了。每天還有一些小蟲子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又癢又疼還不能去撓。這全拜寧子漢所賜。

昨晚下過一場春雨，泥土濕潤，蟲子也多了起來。

我剛剛睡醒，一睜眼，便看見我身上竟趴著一只蟲。

我憋足了氣，大叫了一聲：“寧子漢 ！”

過了半晌，寧子漢便出現在了我面前，用一根草趕走了那只蟲子。

我瞪著眼，質問道：“怎么這么晚才來？那蟲子都快把我的便宜占完了。”

寧子漢瞥了我一眼，湊近了我，微微瞇眼，道：“這還叫晚？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我怒氣沖沖地對著他說：“別忘了我是你的恩人。”

寧子漢一臉不耐煩，小聲嘀咕：“又開始了……”

我使勁搖了搖枝條，落了他一肩的桃花，又開始碎碎念著那件陳年往事：“當初要不是我誤會了成煙的話，以為你活不了多久了，我才不會用一位神仙說的辦法，把元丹給你為你續命。”寧子漢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看，嘴角那抹笑有一番別樣意味，我一急，樹枝上的桃花更艷了，囁嚅道，“別多想，那只是因為……因為你曾經救過我。”我眼珠子一轉，“你看我現在連人形都化不成了，不能去游山玩水，吃吃喝喝，說來也都怪你。寧子漢，你還有上次那種仙丹嗎？”

他扶住樹干，癟了癟嘴，回了我一句：“你以為那是糖葫蘆嗎？上次那一顆都是我好不容易偷來的。”

“那再偷一顆唄！”我漫不經心地拋出這一句。可回應我的，是一片寂靜。

寧子漢盯著我看了好久，最后吐出一句：“對不起。”

我眨眨眼，一根枝條搭在他肩上，安慰道：“別這么矯情了。我這樣……挺好呀。”好吧，我昧著自己的樹根說了一句假話。

他抿了抿唇，點點頭：“那我以后再也不能做無事仙了。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陪著你這株桃樹，助你早日成仙。”說完，就從腰間取出一支玉笛，說，“為你吹一首曲子。”說罷，便吹起了玉笛。

笛聲悠揚，婉轉動聽。我本想大聲叫好，可又怕打擾到他，于是只好用力地晃動枝條，空中紛紛揚揚地下起了桃花雨。

過了一會兒，笛聲戛然而止，只聽見我和寧子漢的聲音。

“你干什么？花粉快嗆死我了……”

“這叫意境，懂嗎？”

“你別搖了！”

“寧子漢，專心吹你的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