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88歲生日的那天,家里來了很多為母親祝壽的親戚朋友,10多桌宴席要煮炒上桌擔(dān)待客人,我生怕延誤了吃飯的時間,便跑去灶房里指手畫腳催促,無意中又見到了熊熊燃燒的灶火、冒著熱氣蒸飯的木甑和灶臺上那盆白汪汪的米湯。頓時,鱔魚般蠕動的舌苔驅(qū)使我隨手拿起碗,迫不及待牛吃水似的“咕咚、咕咚”喝了一碗米湯。而正是那碗乳汁般的米湯,從腸胃的每一個角落滲進我心靈深處,慢慢泡發(fā)開了我干枯的記憶。
那是一碗盛滿愛的米湯。小時候,灶臺高的我常跑去灶房里看母親做飯,燒水、淘米、下鍋,再把剛煮開心的米連湯舀起來,用筲箕過濾米湯后,倒進木甑蒸飯。那時的我常為吃不飽而發(fā)愁,每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遠遠地看到自家房頂上飄出的裊裊炊煙,跨進院門,就像頭覓食的豬,跑進灶房“掃視”一圈,見母親飯還沒有煮熟,就會向母親發(fā)無名火。母親見我不高興,生怕飯吃得遲,誤了我上學(xué)的時間,還不等家庭成員到齊,就悄悄為我“開小灶”,有什么可以吃的先讓我吃。有時是燒洋芋、紅薯、苞谷,有時是飯團、粑粑,再加一碗米湯,或是米湯泡飯,總要讓我先墊墊肚子。有了吃的,我才高高興興幫母親做剁豬草、洗菜之類的家務(wù)事。等家庭成員到齊,全家人吃飯時,我狼吞虎咽吃完飯,就溜出家門,像只吃飽奶的小羊羔,蹦蹦跳跳消失在上學(xué)的路上。
那米湯,不僅我們?nèi)胰硕枷矚g喝,就連小狗、小豬也愛吃。最有趣的是母親安排我馴養(yǎng)家里剛斷奶的那條小狗。傳說彝家人今天吃的米飯,是遠古的時候,狗從天上叼回來的,人吃飯不能虧待狗,必須先喂狗飯。我舀一勺飯,泡上些米湯,像個小教練,指揮小狗圍著飯碗轉(zhuǎn)三圈,然后在地上打三個滾,再勒令小狗趴在地上等候三分鐘后,才讓小狗吃飯。只有在訓(xùn)練中長大的狗,不論是看家護院,還是攆山打獵,才會聽主人使喚。有時,剛買回家的豬崽需要隔槽喂養(yǎng),吆雞喂豬的事就落在我頭上。我把吃剩的米湯倒進豬槽,撒上糠麩,手握吆豬棍,站在豬槽旁,吆喝著不讓大豬來搶吃。只見那幾頭和我一樣只知道吃飽是頭等大事的豬崽,扇著耳朵,“吭哧,吭哧”搶吃。吃著吃著,豬崽們就不聽吆喝,爬進槽里,一會兒就吃個精光,接著把木槽拱翻,“哼哼唧唧”舔槽。見我走開,早在一旁廝守的雞、狗、貓,認為豬崽吃了人吃的細糧,被主人虧待,蜂擁而至,豬槽旁一片混亂,為食而戰(zhàn)。
我10歲那年,由于連續(xù)干旱鬧饑荒,家里已經(jīng)斷油斷糧,幾乎每頓都是野菜當(dāng)糧,好久沒有白米下鍋了?!盎鸢压?jié)”那天,大姐、二姐回娘家過節(jié),帶回一小袋米,母親勻出一撮米下鍋。我放學(xué)回家,聞到了節(jié)日的香味,就匆匆跑進灶房,一見到灶臺上那盆好久沒喝過的米湯,抄起勺子就舀一碗喝個底朝天。平時玩心很大的我,不愿意走遠,坐在灶門前,不停地幫母親打下手,不停地往灶膛、爐子里添柴湊火,盼望鍋里的臘肉早早烀熟、甑子里的包子早早蒸熟。當(dāng)菜飯煮好上桌,全家人高高興興吃飯時,大門外一陣狗咬聲傳來,正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我以為是有客登門,便端著飯碗忙去吆狗開門?;艁y中,我一個“狗搶屎”撲倒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手里的飯碗也雞飛蛋打,臉也被摔碎在地的土陶碗渣劃破,血流滿面。聽到我的哭聲,母親跑來,一邊安慰我,一邊開門迎客。??!原來是一個可憐巴巴、雙腿帶殘疾、臟兮兮的“叫花子”,有氣無力地扶靠在我家的大門上。我又疼又氣,便大聲罵:“滾出去,我家都還餓肚子呢,哪有你的份。”就在我一邊關(guān)門,一邊罵“叫花子”走時,母親卻攔住我,喊我莫關(guān)門,讓他進來。此時,外面的雨刷刷刷越下越大,“叫花子”一屁股坐在我家門檻上,不停地用衣袖擦臉上的雨水。轉(zhuǎn)眼間,母親端來一碗米湯泡飯,還有幾塊咸菜、兩塊肉,遞給他,說:“我們家也是老鼠舔米湯,嘴都糊不上,沒有多余的,見者有份,來的都是客,你吃了填個肚旮旯吧?!蹦赣H的行動讓滿肚子窩火的我大吃一驚。討厭的是我們?nèi)乙验_始收碗筷,“叫花子”吃完后,好半天不肯走,我生怕他吃過午飯,又要吃晚飯,吃了晚飯就賴在我家,便嚇唬他:“再不走,我就叫狗咬你?!边€是母親,轉(zhuǎn)身拿來兩個包子,遞給他:“你走吧,雨不下了,時間也不早了,前面還有很多村莊,翻過那座大黑山,順著大路走,就找到你回家的路了?!敝灰姟敖谢ㄗ印苯舆^母親手中的包子,塞進衣袋,像個千古罪人,口里不停嘟囔:“都是我惹的禍,讓你家娃娃摔了跤,臉破了相,你們是好人啊……好人必有好報?!比缓蠖哙轮鴵u搖晃晃起身,在我憎恨的目光中,雙手拄地,一跛一瘸,像蝸牛般離開我家,背影漸漸消失在出村的崎嶇山路上……
那一夜,疼痛把“叫花子”的印象深深刻進了我的骨肉。“叫花子”走后好長一段時間,我的傷口才得以恢復(fù)??晌业哪樕蠀s永遠留下了一道顯眼的疤痕,那個“記號”成了我長大后的一塊心病,“叫花子”的影子總讓我揮之不去。每次提起這件事,母親總是說:“人都有危難的時候,有飯要給窮人吃,有錢要給窮人花,多行陰功,多做善事。”
我長大工作以后,母親和我住進了城市,家里每天用電飯煲煮飯,就再也喝不到米湯了。這些年,老家的人也越來越少,大多數(shù)外出打工去了,家家煮飯也都用電飯煲,我偶爾回去,想喝碗米湯,卻比喝牛奶還難。
今年九九敬老節(jié)那天,我代表政府去敬老院走訪慰問,有個一瘸一拐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蝸牛似的挪移到我跟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臉上的疤痕,不停地向我打聽我的老家、我的村莊、我的母親。原來,眼前的這位老人就是30多年前登門我家的那個“叫花子”。他認出了我,我也認出了他,他緊握著我的手,像個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久久不愿松開,眼眶里溢滿了米湯似的淚水。
選自李光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