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鄉下老家,不管誰呱呱墜地,村里人都愛打聽,生了女孩叫“鍋邊轉”,生了男孩叫“滿山跑”。言下之意,女孩長大是嫁人燒火做飯的,男孩長大是放羊使牛犁田當頂梁柱的。所以,娶媳婦不僅要看繡的花朵美不美、針線活巧不巧,而且要看做出的飯菜是否可口、能否體體面面招待親戚朋友。
母親亦如此,從我記事起,灶和母親就像孿生姊妹,全家一天吃的兩頓飯,就拴在母親身上,由母親包攬。燒火做飯雖不是重體力活,但一家七八口人吃飯,難免有人說菜咸、菜淡,飯軟、飯硬,實在是眾口難調。只有聽得進咸(閑)言碎語的母親,日復一日,圍著灶臺“鍋邊轉”,為全家人燒火做飯。
每天我放學回家,遠遠就能看到灶房頂上裊裊升騰的炊煙??邕M家門,我迫不及待跑進灶房,只見母親煮飯炒菜的身影忙碌不停??伞板佭呣D”的母親總是最后一個上桌,收拾完飯桌殘局,洗完碗筷,喂完那些“哼哼唧唧”拱門的豬,已是太陽當頂的中午。晚上,飯后的母親把豬雞喚回家,喂飽食,關進圈,還要忙著剁第二天的豬食。那時老家不通電,米全靠石臼和棒槌舂,面全靠石磨嚼,稻谷、苞谷、蕎麥、小麥、高粱之類的五谷雜糧,常常在我熟睡的夢里,被起五更、睡半夜的母親,舂成了白生生的米,磨成了雪亮亮的面。逢年過節,村里那幾副石磨家家爭先恐后搶著磨。有計劃的母親就會提早下糧、加水泡發。雞叫頭遍,就摸黑起床,點亮馬燈磨豆漿、磨米漿,等天剛亮我起床上學,母親已開始燒火熬煮豆漿、米漿了。放學回家,我就能吃到又白又嫩的豆腐、米粉了。一年到頭,母親幾乎每天都是這樣,默默無聞地與菜園、豬雞、灶房、杵臼、棒槌、石磨為友,腳不著地地奔忙著。
有米面下過鍋,是我最高興的事。我常坐在灶門前,一邊幫母親湊火添柴,一邊給母親打下手,學做飯。此時,若遇做粑粑,母親會分一塊給我,放在灶膛里先烤吃;若遇吃青季節,我常把苞谷放在灶膛里燒吃。一不小心,灶膛里的火被我弄熄,母親前來救火,一邊添加松茗燃火,一邊叫我拿起火筒,鼓著腮幫“撲哧撲哧”吹火。等火再次熊熊燃燒,鍋里早已冒熱氣的飯甑子因斷了火成了“夾生飯”,正在炒煮的菜也因火候不夠半生不熟。不僅飯菜不可口,而且還耽誤了全家人吃飯的時間,惹得嫂子們常向母親發“無名火”。
灶膛是溫暖我童年的地方。饑餓的我,晚上睡覺前,經常溜到留有余溫的灶膛門口,悄悄往灶火灰里埋進洋芋、紅薯。第二天起床上學,刨出來,吹去灰,就成了當今街頭小販叫賣的烤洋芋、烤紅薯了。夏天蠶豆收進家,我常抓一把蠶豆,從灶膛里鏟出火辣的灰燼,燒“火灰豆”,裝進衣袋當零食吃。尤其是每頓吃飯都少不了的辣椒蘸水,開飯前,平時怕做飯的家庭成員,都會爭著主動摘下幾個風干的紅辣椒,跑進灶房,用爆辣的灰燼一燒,吹去灰,雙手使勁合揉成末,放入碗,加點鹽和菜湯,一碗全家人愛吃的辣椒蘸水就做成了。
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鄉村孩子不論是腳下穿的鞋子,還是身上穿的衣服,都很少、很破爛。母親賣菜為我買回的那雙塑料涼鞋,不知讓我用灶膛里燒紅的火鉗烙補過多少次。有時,衣服被雨淋濕了,鞋子受潮了,我常坐在灶門前,一邊向(烤)火,一邊欣賞母親的廚藝。衣服、鞋子烘干,母親煮炒的飯菜也可上桌了。添新衣服更不容易,不僅要靠定額供應的布票,而且還要有錢,多數人家是大的穿后,再改縫給小的穿,幾乎每個孩子就一兩套補丁衣服,冬天上學,都提著個取暖的小火盆。母親平時燒火做飯,常在灶邊擺一個土陶罐,適時用火鉗把剛燒過腳的栗炭拈出來,放進罐里,罐口放上一碗水,既當蓋,又迅速降溫。天長日久,積攢的幾籮筐炭就源源不斷供給我過冬的小火盆,讓我走過了寒冷的一冬又一冬,迎來了春暖花開的人生。
有時,母親出門走親戚幾天不回來,大嫂、二嫂就開始扮演“鍋邊轉”的角色。幾天下來,她們叫苦不迭,直到母親回來接替煮飯,家里才恢復了正常的生產生活。我也有同感,放假回家,母親為了多掙工分,常安排我做飯??勺钭屛曳赋畹木褪嵌孙堦底?,灶臺高得我只能請鄰居幫忙。有時,鄰居手不閑,我只好腳下放個板凳,爬上灶臺,使出拔河的力氣,把飯甑子拖上灶臺,接著刷鍋炒菜、煮菜。一個人當“伙夫頭”,忽而要添柴湊火,忽而要洗菜、切菜、炒菜,忽而要放油、放鹽、放水,真是鍋上鍋下、灶里灶外,環環相扣,一不小心,火候掌握不好,湯干了,菜炒糊了,煮過頭的事時有發生。唯有心靈手巧的母親,把清貧的生活調理得有滋有味。
往事如煙,如今的鄉村老家,外出打工的人多了,農家吃飯的人少了,電磁爐、電飯煲普及了,一年到頭,很少用土灶煮飯,炊煙也越來越稀少了。我偶爾回老家,吃的已是和城里人一樣用“電氣化”煮炒的飯菜,總感覺沒有當年柴火煮的飯菜香。只見那座土灶,貼滿亮堂堂的瓷磚,如老去的母親穿著一套新衣服,依然靜靜地待在灶房的角落里。
選自《新都市文藝》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