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山背后的外婆家,是我們那山前山后小有名氣的“缸罐世家”,祖祖輩輩都會做缸罐,一直傳承至今。
母親嫁到我家,缸罐手藝自然也跟著母親來到了我家。
自從有記憶開始,我就望著母親做缸罐長大。那時的我剛好高過母親的膝頭,看見母親做缸罐,認為是很好玩的事,總會在母親和泥巴、做缸罐時,多腳多手去搗亂。無奈之下,母親只好用裹被強行把我捆背在身上,繼續(xù)做缸罐。
稍微懂事以后,母親常安排我?guī)退蛳率郑崮喟汀⑻羲⒑湍喟汀⒋蚰鄩ΑN也琶靼祝龈坠奕悄喟突睿魏我豁椂疾惠p松,又灰又累。尤其是母親,等到一茬缸罐做完,全身衣服已被泥漿濺成了“黃軍裝”,灰頭土臉的,就像個戰(zhàn)壕里鉆出來沒戴軍帽的女兵。所以,我常摳塊泥巴,離開母親,捏泥人、塑小動物玩。直到母親一遍又一遍大聲喊我,甚至發(fā)火,我才悶悶不樂回到母親身邊,聽母親使喚,幫母親做事。
母親做的缸罐有兩種。一種是口小底小,比我還高,像個孕婦,大腹便便的缸。這種缸一般用來裝糧食,或是釀糯米白酒。另一種口大底小,則像個圓桶形向天呼叫的高音大喇叭,常用來裝水或是腌肉。兩種缸都是“大家伙”,不論裝什么,還得從頭到腳打三道篾箍,才不會被脹爛,才能安全使用。
母親做的罐很多。油罐、鹽罐、腌菜罐、煨罐、單邊罐、雙邊罐,七大八小,只要人家訂做的,母親都一一能做,盡量滿足父老鄉(xiāng)親們裝這盛那的要求。母親交易的方式也很靈活,能買的收錢,無錢的用糧食、蔬菜、木頭、竹子換,只要是農家有的,都可以物換物,或是換個工折算成錢互抵也可。特別是那些“一石頭沖進屋撞不響缸罐”的窮人家,母親總是說:“做缸罐是手頭上的泥巴活計,多忙忙就在里頭咾。”所以,母親經常把那些缺了口,像掉了顆牙不礙大事的缸罐白送給困難戶將就著使用,贏得了父老鄉(xiāng)親的口碑。
母親做缸罐也經歷過一波三折。20世紀60年代,“割資本主義尾巴”時,母親從外婆家?guī)淼母坠奘炙嚦蔀椤案钗舶汀钡膶ο螅嚧病⒛嗾频纫磺泄ぞ呷粵]收。那些年月,母親的“泥巴才藝”得不到展示,仿佛是莫名其妙地被剜去了心,割去了肝,好像是做錯了天大的事,變了個人似的,少言寡語,低人一等,令母親抬不起頭。
歲月伴隨著母親在“集體活、慢慢磨”中進入了70年代,全村人因一年苦到頭,“分紅”錢太少,牢騷滿腹。為了尋找生產隊的收入,隊里出臺了一條鼓勵手藝人“搞副業(yè)”的“土政策”,允許鐵匠、銅匠、銀匠、木匠、篾匠、泥水匠、劁豬匠外出施展才藝,每月包交定額的錢回生產隊買工分,再由集體按工分統(tǒng)一分糧,分紅(錢)。母親又可以重整旗鼓,重操舊業(yè),在完成包交生產隊的任務后,還能打下埋伏,悄悄賣些缸罐,賺點“額外收入”,貼補家里的油鹽錢,供給我上學的書紙筆墨錢,讓我順利升學。
三中全會“忽如一夜春風來”。時間的年輪駛進了80年代,土地承包到戶,仿佛被捆綁多年手腳的母親,終于被釋放,可以在“天高任鳥飛”的春光下,施展自己的“缸罐手藝”了。農忙時,全家人在母親的指揮下耕種莊稼;農閑時,全家人在母親的“領導”下做缸罐。家里一年四季都有泥巴的味道,都有做缸罐的車床聲、泥掌聲響個不停,屋里的每個角落都堆放很多加工好待燒、待賣的缸罐,家成了作坊、加工場。
每逢趕街天,母親常歇下手里的活計,組織全家人,用背草的大花籃背著缸罐,翻山越嶺到貓街、狗街賣。兩三年下來,家里就驢打滾翻了幾個身。可是,子大不由父,女大不由母,哥哥姐姐們都向往山外精彩的世界,一個個像羽毛長硬的鳥,飛離鄉(xiāng)村,遠遠地打工去了。單打獨斗的母親年過花甲,做缸罐也只能像老奶奶繡花,當作愛好,能做多少算多少了。
后來,我在城里結婚成家,母親不得不忍痛割愛,丟下“偉大”的缸罐祖業(yè),來幫我?guī)Ш⒆印頃r,母親還帶來了一個煨罐、一個雙邊罐。那個煨罐由于液化灶火力猛,沒用幾年就破裂漏水,被我當垃圾扔了。那個雙邊罐則一直被母親用來腌菜,搬了好幾次家,妻子都舍不得丟掉,學著母親用來腌咸菜。
至今,雙邊罐已成了我家的古董,仍像母親一樣健在。因為,它是母親的化身,母親的綽號叫“雙邊罐”。
選自《鄉(xiāng)鎮(zhèn)論壇》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