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首左腳調(diào)歌謠是這樣唱的:“一只手做粑粑,一只手抱娃娃,粑粑做成又得吃,娃娃領(lǐng)大又得使。”
我饑餓的童年就是在母親的胯下,聽母親哼著這首歌謠,吃母親做的粑粑,一天天快樂長大的。
那時的農(nóng)村,幾乎一年到頭都沒有足夠的糧食吃,每頓飯都要摻雜糧。夏末秋初,青黃不接時,經(jīng)常鬧饑荒,瓜菜也只好當糧食充饑,能有粑粑吃,算是阿彌陀佛了。
計劃周全的母親,很會調(diào)勻全家人一年到頭的生活。除過年、過節(jié),有親戚登門,或家逢喜事請客不吃雜糧外,天天都有面食上桌,粑粑就是每頓少不了的主食之一。
麥收季節(jié),麥面幾乎成了主食,每頓必吃。母親做飯之前,常把面發(fā)好和好,待剛煮開心的“夾生飯”從鍋里舀進筲箕過濾米湯時,故意不往灶膛里添柴,減弱火苗,然后,迅速在砧板上撒層薄薄的面粉,開始揉面。轉(zhuǎn)眼間,一團面在母親的均勻用力按壓下,變成個大圓盤,迅速被母親“啪”一聲放進大鍋烙烤。隨著一陣“嗞嗞”的聲響,粑粑的香味逐漸蔓延開來。母親又用菜刀連鏟帶端把粑粑翻過身,繼續(xù)烙烤。待粑粑半成熟時,鏟起來放在砧板上,舞著菜刀,先“十”字形,再“米”字形切開,一塊塊放進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米飯頭上,蓋嚴,等飯蒸熟時,粑粑也就熟了。
等燒不等煮的我見甑子剛冒氣,就常拽著母親要粑粑吃,母親只好提前留下一塊,放在鍋洞里迅速燒給我吃。等全家人上桌吃飯時,我吃“雜糧”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就可凈吃大白米飯了。而最后一個上桌的母親,總是舀一碗米湯,把粑粑一小塊一小塊撕碎,浸泡在米湯里,慢慢當飯吃,甑子里的飯只見她舀半碗,就蓋嚴收拾起來了。
苞谷面由于黏性不好,粑粑難做成,母親很少做。要么把苞谷碾磨成顆粒狀,或是磨成面與飯拌蒸在一起吃。而青苞谷成熟時,母親常把那一粒粒脫下的鮮苞谷粒,端到小石磨上加水磨成糊,然后在鍋底里微微撒幾滴油,煎荷包雞蛋一樣烙粑粑給我們吃。由于有點油暈,苞谷粑粑又香又鮮,就像雞蛋一樣好吃。我如狼似虎,一頓要吃甑底大的一個。直到打嗝,母親常說我不知飽足。
苦蕎粑粑本來是最難吃的,母親做得卻最可口。很奇怪,蕎面同樣是無法和、無法揉的,母親卻自有辦法。先是用澄清的灶火灰水與蕎面兌調(diào)成糊,少量加點蜂蜜或糖精,再攪勻,按一定量倒入熱烘烘的大鍋,慢慢攤開。一會兒,再翻身烙烤。出鍋的苦蕎粑粑全身都是蜂窩眼,金黃金黃的,又酥又甜,全無苦味,實在好吃。
母親做的粑粑有兩種最特別。每年春暖花開,采回家的棠梨花,母親總會勻出一丁點節(jié)儉下來的臘肉與花炒做餡,和麥面一起做成“棠梨花粑粑”,讓全家人嘗個鮮。每年青蠶豆飽時,母親同樣會摘回些鮮嫩的蠶豆角,剝出豆粒,擠成豆米,然后與糯米面揉和,再放在砧板上,反復剁、反復和,巴掌大一個一個下鍋用油煎烙,就成了又香又面的“豆米粑粑”。這兩種粑粑是我有生以來最愛吃的粑粑,也是現(xiàn)在我想吃也吃不到的粑粑。
逢年過節(jié),母親做的粑粑更好吃。遇上端午節(jié)、火把節(jié),母親同樣會用煮過的糯米與少量的臘肉燜炒成餡,用麥面做成“糯米飯粑粑”,也別具風味。每年七月半祭祖送祖,母親也會用糯米面包紅糖或白糖餡,烙幾個油煎粑粑,名義上敬奉祖宗,實際最后大多數(shù)被我吃掉。
中秋節(jié)來臨,母親摘回早熟的核桃,挖回花生,洗凈曬干,然后讓我剝出核桃仁、花生米。到了中秋節(jié)那天,等一切準備就緒,母親和平時做粑粑一樣,端出一盆上等麥面,開始“打餅子”。母親“打餅子”與往常做粑粑不同,“打餅子”用的不是灶上的鍋,而是一塊長方形茶盤似的鐵皮,下面是熱烘烘的炭火,上面躺著兩排母親做好開烤的餅子。合上蓋子,母親還要不停地在頂上放一層燒得正旺的炭,上下齊烤。一會兒,餅子出爐,還沒等月亮升上來,家里就滿屋餅子的香味,到處彌漫著過節(jié)的氣息。像只饞貓在母親身邊守候了很久的我,第一個先嘗到了餅子的味道、核桃的味道、花生的味道……
每年立冬,也是過節(jié),母親也要蒸一甑糯米,大大小小舂很多糍粑,任我燒烙、蘸蜂蜜吃。春節(jié)前,也要選一撮筋骨好的米舂好幾杵臼餌塊,任我煮吃、烤吃,一直吃到年后的正月十五。
時至今日,從小在母親身邊,聽著那首“做粑粑、領(lǐng)娃娃”搖籃曲般的左腳調(diào)歌謠,吃著母親做的粑粑長大的我,卻笨手笨腳,仍不會做粑粑,心里總感覺虧欠母親一筆永遠也還不清的賬。
選自《楚雄晚刊》2014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