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類顛覆的目的依然是價值觀的顛覆。亞文化小說中價值體系是傳統中國道德的全盤接受照章搬用,因為中國的亞文化并沒有自己獨立的價值體系。而其文類之過于程式化又把這些價值觀僵化了,因此對亞文化文類程式的戲仿成為顛覆這些價值觀的途徑。在中國今日的先鋒派作家中,余華是對中國文化的意義構筑最敏感的作家,也是表現出最強的顛覆精神的作家。
關鍵詞:余華 先鋒性
一、余華小說的先鋒性表現在對傳統小說的主題性顛覆
余華是先鋒派的代表作家,他的大量作品中,用“冷漠敘述”的手法熱衷于對暴力、災難、尤其是死亡的敘述。無論是《一九八六年》中瘋子對自己的慢條斯理的自戕,還是《古典愛情》中對于“人肉市場”的描寫以及《往事與刑罰》、《死亡敘述》、《現實一種》中的死亡敘述,語言都表現出近乎殘酷的冷漠,敘述者的主體意向已降至感情的冰點,余華的冷漠敘述極好的實現了對歷史(《一九八六年》)、時間(《往事與刑罰》)、理性(《河邊的錯誤》)、愛情(《愛情故事》)、倫理(《現實一種》、《世事如煙》)的徹底顛覆。文學評論家李陀曾指出:“我以為余華小說具有一種顛覆性——閱讀余華小說猶如身不由己的加入一場暴亂,你所熟悉和習慣的種種東西都被七顛八倒,亂成一團,連你自己也心意迷亂,舉止乖張。”
余華對鮮血的鐘情也由來已久。在中國以往的文學作品里,血莫不與道義、氣節聯系在一起,而余華筆下的血已無關宏旨。“鮮血像是傷心的眼淚”,在《十八歲出門遠行》的成名作里,余華不動聲色地將自己鮮紅的血液稀釋成了“眼淚”,第一次向讀者顯示了他冷酷的一面。而在那篇以《鮮血梅花》(1989年)命名的小說里,他就興趣盎然地寫道:“一旦梅花劍沾滿鮮血,只須輕輕一揮,鮮血便如梅花般飄離劍身。只留一滴永遠盤踞劍上,狀若一朵袖珍梅花。”到了《死亡敘述》,余華則是這樣描述鮮血的:“動脈里的血‘嘩’地一片涌了出來,像是倒出去的洗腳水似的?!倍拔摇眳s以欣賞的眼光看著自己的鮮血在地面留下的印痕,毫無痛惜之感。余華曾經坦言:“暴力因為其形式而充滿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p>
對暴力的迷戀,使余華在描寫鮮血時,禁不住會以一種超然于物外的欣賞的眼光來打量,甚至以華麗的語言來不厭其煩地精描細寫。如在《一九八六》里,余華這樣寫道:“破碎的頭顱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樣紛紛落下來,鮮血如陽光般四射……溢出的鮮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鮮紅的寬闊線條?!痹谶@里,鮮血四溢的視覺沖擊,給人的不再是驚心動魄的畏懼,而是豪奢的感官盛宴。與此同時,余華內心的暴力傾向、死亡情結也愈來愈清晰地展現給了讀者。
“暴力與死亡”是貫穿和理解余華小說的一個關鍵性詞語,也是余華顛覆傳統的利器。早期如《一九八六》、《現實一種》、《河邊的錯誤》、《古典愛情》等作品,寫的多是一種純粹的肉體暴力,并希望用肉體暴力這個寓言轉寓“精神暴力”和“思想暴力”。后期如《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表面看起來似乎沒有了血腥和暴力的場景,但它們的潛在主題其實依然與暴力有關。
余華何以在內心積淀如此深厚的暴力情結呢?對于這樣的疑問,余華曾經聲稱“這是作家的難言之隱”,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盡管如此,我們從余華的《現實一種》(1997年意大利版)的前言里仍然不難發現,余華對鮮血和死亡的迷戀,其實與他的童年經歷不無關系。他在這篇序言里寫道:“對于死亡和血,我卻是心情平靜。這和我童年生活的環境有關,我是在醫院里長大的。我經常坐在醫院手術室的門口,等待著那位外科醫生的父親從里面走出來。我的父親每次出來時,身上總是血跡斑斑,就是口罩和手術帽上也都沾滿了鮮血。有時候還會有一位護士跟在我父親的身后,她手提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庇嗳A在序言里還提到,童年時他家的對面就是太平間,他常常在炎熱的夏天獨自一人跑進里面乘涼。那時的余華幾乎聽到了這個世界所有的哭聲,因為幾乎每天都有人在醫院里死去。時間長了,面對亡者親屬的哭聲,他漸漸失去了常人所有的恐懼與震撼,以至于竟然“覺得那已經不是哭泣了,它們是那么的漫長持久,那么的感動人心,哭聲里充滿了親切,那種疼痛無比的親切”。
當然,童年經歷和兒時記憶絕不是余華后來迷戀血腥和暴力敘事的全部原因。余華的創作風格之所以迥異于其他作家,還與他的閱讀經驗有著至關重要的關系。余華在談到寫作過程中對材料處理的感覺時曾經坦言:這樣的感覺很大程度上來自于閱讀的體驗。余華還說,他主要是受外國作家的影響而成長起來的。川端康成、馬爾克斯、福克納、博爾赫斯、海明威、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三島由紀夫等等,這些作家的創作技巧和風格對余華都有或多或少的影響。
余華談到“三島由紀夫一再聲稱他對死、對惡、對鮮血淋淋的迷戀,在他的作品中,人們也經常讀到這些,誰都能知道這是事實。……對于三島由紀夫來說,這一切都是極為美好的,他的敘述其實就是他的頌歌,他歌頌死亡,歌頌丑惡,歌頌鮮血。這就是為什么他的敘述是如此美麗。同時他的美又使人戰栗。”余華在贊嘆三島由紀夫的同時也就表明了自己的寫作態度。盡管余華在90年代的創作中已經沒有了早期作品中的那種血腥和暴力,盡管他把他歸結為最初創作的偏激,但那樣的創作其實并沒有錯,他至少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小說的文本,他給予讀者的是敘述之后內心的震撼。不是不負責任的宣泄,而是讓閱者合書后的反思。原來寫“惡”一樣能達到審美!
在這些外國作家中,給他影響最大的應該是川端康成。川端康成的細部描寫對余華觸動很大,在1982年到1986年,余華一直沉陷在對川端康成的崇拜和熱愛中,所以那個時期的作品幾乎到處是川端的影子,他感到了川端目光的廣闊和悠長?!啊畠旱哪樕降谝淮位瘖y,真像是一位出嫁的新娘?!ǘ丝党稍涍@樣描寫一個母親凝視死去的女兒時的感受。正是由于川端康成的影響,使我在一開始就注重敘述的細部。后來,卡夫卡救了我,把我從川端康成的桎梏里解放了出來。在卡夫卡這里,我發現自由的敘述可以使思想和情感表達得更加充分。”
如果不是在1986年他讀到了卡夫卡,他認為他可能就斷送了自己文學前行之路??ǚ蚩ǖ摹多l村醫生》讓他的小說觀念為之一新:他感到作家在面對形式時可以是自由自在的,形式似乎是“無政府主義”的,作家沒有必要依賴一種直接的、既定的觀念去理解形式。在某種意義上作家完全可以依據自己的心情是否愉快來決定形式。這就成了開啟余華最初小說觀念的閘門,在他的《虛偽的作品》中,他幾乎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迫不及待地闡述了自己在創作上的新感受:建立一種自由自在的虛構的世界的重要性,并自覺地在小說的形式上開始了探索。我們可以發現,是川端康成教會了余華如何寫作,卡夫卡則給了他想象和勇氣,使他對生存的異化狀況(扭曲的變形的原始的罪惡)有了特殊的敏感。
對于自幼便膽小怕事且一直循規蹈矩的余華來說,現實秩序與內心愿望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分裂。他渴望展示自我內心中的強悍,也渴望分享權力意志所帶來的自由沖動,同時它又看到了人性中許多非理性的隱蔽成分,看到了欲望、暴力、死亡組成的權力話語中所包裹的種種悲劇性命運——人性的悲劇。人的無數欲望都像流星劃過夜空一樣,在內心里轉瞬即逝,然而寫作伸張了人的欲望,在現實中無法表達的欲望可以在作品中得到實現。余華的小說展示了他自己的想象,對傳統小說進行了顛覆,藝術地呈現了不可逾越的生命悲歌。
二、余華小說的先鋒性表現在對小說文類性的顛覆
除了主題性顛覆之外,余華小說的先鋒性還明顯地表現于他所慣常使用的文類性顛覆,即對舊有的文類實行顛覆性戲仿。
歷史在余華的小說中成為首要需要被顛覆的對象。當歷史崇高光圈顯出原形,只是盲目殘殺的刀刃之反光,當以“歷史的利益”為名而實行的酷刑被剝去言辭妝飾,歷史就失去了意義的權力。不僅歷史,在中國文化的文本體系中處于至高地位的其他問題,尤其是道德倫理,在余華的作品中都受到了顛覆性挑戰。如《現實一種》是對中國的家族倫理的無情顛覆,在那個大家庭里,兄弟的“核心家庭”互相殘殺,以消滅對方的子嗣為目的。在余華稍后一些的作品中,以上主題性顛覆“逐漸被一種”更為深刻的顛覆性活動-文類性的顛覆所代替。余華采用一種屬于“顛覆性戲仿”的反諷手法低調陳述,它通過對中國俗文學中各種寫作類別和閱讀習慣的戲擬,從而不僅暴露、凸顯、而且還否定和顛覆俗文學中承載傳統倫理價值的僵化“程式”?!逗舆叺腻e誤》可以被讀成是反公案-偵探小說;《古典愛情》是反才子佳人小說;《鮮血梅花》可視為武俠小說的顛覆。這三種都是中國俗文學中有悠久歷史的文類,有對大眾吸引力歷久不衰的種種程式。這些程式被自然化,創造出強有力的現實效果,使俗文學讀者完全認同,毫無保留地信以為真,如癡如醉地投入其情景并接受其倫理價值。在余華的作品中,這些程式似乎被遵守了,但被剝奪了其最主要的因果性,他的小說成為亞文類的顛覆性戲仿,程式受到尊重,受到禮遇,沒有被惡意扭曲,只是按程式行動的人物不再具有相應的動機,這樣程式就成了無根據的空殼,成了為程式而程式,轉向自己的否定。先鋒派的從形式到技巧實驗本身具有對既定政治價值的強烈解構效果,在中國今日的先鋒派作家中,余華是對中國文化的意義構筑最敏感的作家,也是表現出最強的顛覆精神的作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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