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附加語的介詞結構自《馬氏文通》以來,一直是學者們關注的熱點。介詞結構在現代漢語中雖呈現出一定的漂移,但并不是任意的。研究發現,如果介詞結構后面修飾的是并列的幾個分句時,介詞結構只能位于句首,不能處在主謂之間;如果介引對象為一個小句或者帶有關系從句的名詞性成分,介詞結構也通常位于句首;介詞結構與其核心動詞一起構成動詞短語,當整個動詞短語受某些副詞修飾時,介詞結構只能位于主謂之間;當介詞結構受能愿動詞修飾時,介詞結構也不能外移至句首;當句子中謂語動詞為光桿動詞時,介詞結構一般放在主謂之間。在語義方面,受事主語句中的漂移介詞結構通常要放在句首;謂詞性結構充當句子主語時,介詞結構也不能位于主謂之間;主語與介引成分有“整體一部分”語義關系時,介詞結構也只能位于句首。
關鍵詞:介詞結構;漂移;語義;句法
中圖分類號:H10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4)04-0126-05
一、引言
語言共性背景下的個性研究一直是語言學研究發掘語言共性的必由之路,個性往往是若干共性規律相互作用的結果。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看,現代漢語名詞短語與動詞短語核心并不完全和諧。介詞結構在句中漂移于三種句法位置:主語前、主語后(謂語動詞前)和謂語動詞后,違背了普通語言學的“中心語邊緣原則”。
現代漢語介詞結構語序的共時考察主要是對個別介詞結構的研究,特別是“在+處所”的考察。如朱德熙、范繼淹、饒長溶、沈家煊、張國憲,其中以范繼淹和沈家煊的研究最有特色,沈家煊認為介詞結構語序的變化是構式的結果。其次是歷時的層面,考察的主要對象是從古漢語到現代漢語介詞結構分布的變化,關注的焦點為漢語介詞結構。從古漢語的動詞后發展到了現代漢語的動詞前的原因,共有五種主要觀點:(1)介詞興替論,代表人物為黃宣范;(2)語義決定論,如黎天睦、吳可穎,他們認為介詞結構語序的變化是由介詞結構本身的語義因素決定的;(3)漢語內部在詞序上的差異論,代表人物如魏培泉;(4)SVO向s0V的變化論,以戴浩一為代表;(5)漢語句法結構復雜化和介詞結構本身語義決定論,以張赪為代表。值得一提的是,林忠近年來從語用功能角度對介詞結構的語序變化予以了解釋。
總之,介詞結構語序的研究在從傳統語言學理論到結構主義,再到當代認知功能語法的理論指導下,其范圍和視野在不斷地擴大,對描寫和解釋都做了很多有益的探索,為我們的研究打下了扎實的基礎。不過,對現代漢語介詞結構漂移的原因仍未達成一致意見,本文試圖系統考察介詞結構漂移的句法語義的制約因素。
二、句法制約
動態地看,介詞結構具有能位于句首、主謂之間以及動詞之后的可能,但在實際語言運用中,會受到各種牽制,使其在具體語境中只能出現在某一位置。下面我們討論句法對漂移介詞結構分布的制約。
(一)句首介詞結構的句法因素
首先,如果介詞結構后面修飾的是并列的幾個分句時,介詞結構只能位于句首,不能處在主謂之間。
(1)在那天,心痛得無法呼吸,流星劃過天空,萬物變得灰暗一片。
(2)根據治安處罰條例,二娃在里面蹲了3個月,他老婆被罰款500元。
(3)用這種材料,果兒畫了一只小鳥,洋兒卻畫出了一只大公雞。
例(1)里面的“在那天”這個時間成分,是后面“心痛得無法呼吸、流星劃過天空、萬物變得灰暗一片”三件事情的時間狀語,我們可以單獨說“心在那天痛得無法呼吸、流星在那天劃過天空、萬物在那天變得灰暗一片”,但作為整個語段,充當起點的“在那天”只能位于句首。例(2)中的介詞結構“根據治安處罰條例”是后面兩個句子所述事件的依據,如果把句首的介詞結構放到主謂之間,這樣就減少了介詞結構的作用域。這有點像數學里的提取公因數的樣子,即AC+BC=C(A+B)。例(3)同(2)。
其次,如果介引對象為一個小句或者帶有關系從句的名詞性成分,由于其結構的復雜性,不定位介詞結構也通常位于句首。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為了保持句子的結構平衡,滿足“內小外大”的容器認識圖式的要求;二是可以滿足“直接成分盡早確認”的原則,將介詞結構提前到句首,主謂之間的距離縮小了,理解話語時更省力。
(4)直到紅紅的太陽慢慢地在南山抹下余輝,兩個小青年才依依惜別。
(5)除了昨天你見到的那個胖乎乎滿頭大汗的男孩外,隊員都到齊了。
(6)為了能讓含辛茹苦撫養自己長大的父母過上好日子,張三省吃儉用,早出晚歸,拼命地賺錢。
例(4)中“直到”介引的是一個主謂句子“紅紅的太陽慢慢地在南山抹下余輝”;例(5)中“除了”介引的是一個關系從句“昨天你見到的那個胖乎乎滿頭大汗的男孩”;例(6)“為了”也是介引的一個復雜動詞結構“能讓含辛茹苦撫養自己長大的父母能過上好日子”。這些介詞結構形式上都很復雜,如果將其置于主謂之間,核心成分就不能盡早確認,增加了語言理解時的短時記憶負擔。其實從語義的角度看,這些復雜介詞結構的語義貢獻度較大,而心理語言學實驗證明頭尾比中間重要,將其放在句首也就不難理解了。
魏庭新。以“為了”為例,以《巴金文集》為語料,考察了句首和句中介詞結構所帶賓語的長度。他共得到了114條“為了”介詞結構的語例,發現賓語的平均長度為4.7字,句首的27個語例中有62%的超過平均長度4.7字,而句中的介詞結構的賓語只有26%的超過4.7字。由此可見,他的這一研究證實了我們的推測。
(二)主謂之間介詞結構的句法因素
首先,介詞結構與其核心動詞一起構成動詞短語,當整個動詞短語受某些副詞(如“也、又、曾、才、永遠、已”等時間副詞和頻率副詞)修飾時,介詞結構只能位于主謂之間。
(7)a我曾作為代表參加了那次會議。
b作為代表,我曾參加了那次會議。
(8)a小王曾為了愛情放棄了一份在北京的
好工作。
b為了愛情,小王曾放棄了一份在北京的
好工作。
(9)a罪犯曾對這個家庭充滿內疚。
b對這個家庭,罪犯曾充滿了內疚。
例(7)a中“曾”的作用域包括整個“作為代表”,“曾作為代表”一起修飾“參加了那次會議”,而b中,“作為代表”不在副詞“曾”的轄域內了,句義發生了變化。句法上的證明是:
(10)a我曾作為代表參加了那次會議,但我現在不是代表了。
b作為代表,我曾參加了那次會議,但我現在不是代表了。
例(10)a表明當“曾”作用于介詞結構時,表明以前當過“代表”,現在不是了,但(10)b表明,由于介詞結構在句子外,“曾”就作用于動詞結構“參加了那次會議”,至于現在是不是“代表”,無從而知。按劉辰誕的句法“結構一邊界”律來說,上面所有的b例都是介詞結構的移動超出了動詞結構的“邊界”。
其次,當介詞結構受能愿動詞修飾時,介詞結構也不能外移至句首。這些能愿動詞包括“能、要、好、肯、可以、敢”。如:
(11)國家發改委應該根據各地物價的具體情況制定有效的限制物價上漲的措施。
(12)把u盤給我,我好趁孩子睡著的時候給你修改。
(13)你可以圍繞這個主題討論任何一方面的問題。
例(11)中,“應該”的賓語是后面整個動詞短語“根據各地物價的具體情況制定有效的限制物價上漲的措施”,這時如果將介詞結構“根據各地物價的具體情況”移到句首,還是違背了“結構一邊界”律。如果將“應該根據各地物價的具體情況”移到句首,句子仍不能成立:應該根據各地物價的具體情況,國家發改委制定有效的限制物價上漲的措施。
可見,當介詞結構受副詞和能愿動詞修飾時,其位置只能位于主謂之間。從語義上來說,副詞和能愿動詞的語義作用域既包括動詞結構的核心部分,也包括其從屬介詞結構狀語部分。
再其次,魏庭新指出,當介詞結構與“而”、“來”搭配使用時,介詞結構只能位于主謂之間,不能移到句首。下面是他舉的三個例子:
(14)老頭用鞭子在牲口的兩邊晃,“呵,呵,呵”隨著車的搖晃而吼著。車前邊的一片水,被太陽照著,跳躍著刺目的銀波。
(15)“公園”突然露臉,今天一個宣言,明天又是一道“快郵代電”,似乎全上海的人心真在那里為了“國民會議”而跳動。
(16)我就通過群眾的眼睛來看老先生的一生。
例(14)的“隨著……而”,例(15)的“為了……而”和(16)的“通過……來”介詞結構都不能移到句首。注意,這里“而”、“來”不是后置詞,即這個結構還不是框式介詞。因為他們不能脫離前面的介詞“為了”、“通過”等獨立起介引的作用。
最后,當句子中謂語動詞為光桿動詞時,介詞結構一般放在主謂之間。通常來說,漢語的主語跟話題有關,而話題又跟有定信息有關,即主語通常為舊信息,那么句子所傳達的新信息就落在了謂語動詞上,這時,如果謂語動詞是光桿動詞,即無界動詞,那么整個句子也就不合法了。比較:
(17)a昨天他當著我的面哭,我心里很難受。
b當著我的面昨天他哭,我心里很難受。
(18)a我們沿著河邊找,最后也沒見到蹤影。
b沿著河邊我們找,最后也沒見到蹤影。
(19)a我憑自己的良心辦。
b憑自己的良心我辦。
(加*的句子表示此句不符合語法規范,下文同)
上面三例中的謂語動詞都是光桿動詞“哭”、“找”和“辦”,介詞結構和它們一起構成動詞結構,整體作謂語。謂語作為述語部分,是說話人表達的重點,光桿動詞信息量不足,所以這時的主要信息是通過介詞結構來傳達的,根據信息結構原則,介詞結構當然不能位于句首了,而且這時的介詞結構里含有焦點重音,滿足輔重的原則。
三、語義制約
功能語法認為,不同的句法位置具有不同的語法意義,因為形式和功能具有一致性,不同形式應該具有不同的功能。漂移介詞結構位于句首和主謂之間的語義差別就不難理解了。然而,是不是同一漂移介詞結構在同一語義不變的情況下,位置可以隨便游移呢?答案是否定的。我們仔細考察漂移介詞結構與句子中主語的語義關系,發現二者之間存在緊密的制約關系。
通常認為,漢語介詞主要來源于動詞,其語法化的主要句法環境是連動結構(serial verb con.struction)。語法化是一個語言演變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就介詞內部來說,成員地位(mem.bership)不是均勻的,漢語中還有很多介詞仍兼有動詞的語法功能,如“給”、“叫”、“比”、“用”、“順”、“通過”、“經過”,這些介詞當動詞用時,具有動詞的動作行為性?!案哂袆幼餍袨樘卣鞯膭釉~都有施事一樣,具有一定的動作行為特征的介詞也有施事。”介詞結構的這種語義關系制約了其漂移。
當句子主語不是介詞結構的施事時,介詞結構只能位于主語前。首先,受事主語句中的漂移介詞結構通常要放在句首。如:
(20)a經過100天的緊張備戰,隧道終于打通了。
(21)a在眨眼間,村子淹沒了。
(22)a作為家長,任何孩子的變化都要留心觀察。
例(20)a中主語“隧道”為“打通”的受事,“經過備戰”與“打通”的施事一致;例(21)a中主語“村子”為“淹沒”的受事,“在眨眼間”與“淹沒”的施事一致(這里指的是洪水,說洪水在眨眼間使用了擬人的修辭);例(22)a“變化”是“留心觀察”的對象,“作為家長”與“留心觀察”的施事一致。這些句子都是受事主語句,介詞結構都只能位于句首,試比較:
(20)b隧道經過100天的緊張備戰終于打通了。
(21)b村子在眨眼間淹沒了。
(22)b任何孩子的變化作為家長都要留心觀察。
其次,謂詞性結構充當句子主語時,介詞結構也不能位于主謂之間。漢語由于缺少形態變化,所以不像西方語言那樣詞類和句子成分一一對應,所以謂詞性結構也可以充當句子主語。當謂詞性結構充當主語時,不定位介詞結構通常也只能位于句首。如:
(23)a在夏日涼風習習的夜晚,坐在陽臺上聽取那蛙聲一片,再吟上一首小詩,多么愜意啊!
(24)a趁沒人看守的時候,翻墻入內,順手牽羊,不是不可能的事。
(25)a靠走歪門邪道,不務正業、小偷小摸永遠也不能發財致富。
例(23)a中的“坐在陽臺上聽取那蛙聲一片,再吟上一首小詩”整個充當“愜意”的主語;例(24)a“翻墻入內,順手牽羊”充當“不可能的事”的主語;例(25)a的“不務正業、小偷小摸”充當“發財致富”的主語。這些主語都是動詞性結構,介詞結構的施事跟這些主語沒有關系,所以盡管本身是不定位介詞,但它們仍然只能位于句首,不能位于主謂之間,試比較:
(23)b坐在陽臺上聽取那蛙聲一片,再吟上一首小詩,在夏日涼風習習的夜晚,多么愜意??!
(24)b翻墻入內,順手牽羊,趁沒人看守的時候,不是不可能的事。
(25)b不務正業、小偷小摸,靠走歪門邪道,永遠也不能發財致富。
再其次,作用于句子的介詞結構,也不能位于主謂之間。介詞結構在語義上的作用域是整個句子時,漂移介詞結構也只能位于句首。英語中有一種叫外置性副詞(disjuncts)的成分也必須置于句首,如“suIprisingly,he didn’t speak at the meet—ing”。這些介詞結構通常為后面句子成立的條件或前提。如:
(26)照這樣計算,普通家庭7~8年買不起一套房。
(27)順著這個思路,一樁驚天大案終于水落石出。
(28)等到警察趕到時,這幫歹徒早已不知去向。
例(26)中,“這樣計算”是“普通家庭7~8年買不起一套房”的標準;例(27)“順著這個思路”是“大案水落石出”的條件;例(28)“等到警察趕到時’’是后面句子的時間,是后面整個事件的時間條件。這些句子中,介詞結構通常只能位于句首。
最后,主語與介引成分有“整體部分”語義關系時,介詞結構也只能位于句首。整體部分的語義關系是指兩個名詞在語義上其中一個是另一個的一部分,如“三個蘋果爛了兩個”中主語“三個蘋果”和賓語“兩個”就是整體和部分的關系,有些學者也把這種關系看成一種特殊的“領屬關系”。當句子主語和介詞結構的介引成分具有整體部分語義關系時,介詞結構只能位于句首。
(29)鑒于阿爾巴尼亞嚴峻的治安形勢,阿五個政黨八日在地拉那達成一項政治協議,表示完全支持國家機構同犯罪活動尤其是同有組織的犯罪活動進行斗爭。
(30)在中國,北京人口問題、交通問題都很突出。
“阿五個政黨”在例(29)中從屬于“阿爾巴尼亞”,有趣的是例(30)中“北京”是“中國”的一部分,“人口問題、交通問題”從屬于“北京”。這些句子都不能將漂移介詞結構置于主謂之間,魏庭新認為,這是由中國人從大到小的認知習慣決定的。認知語言學認為,“大”、“靜態的”東西容易成為背景(background),這是由從背景到前景的認知策略決定的。
四、結語
在古漢語中,介詞結構位于動詞的后邊,隨著語言的發展,語言系統內部的調整使得漢語的信息組織原則發生了變化:作為動詞的加接語,表示結果意義的介詞結構仍然處在動詞之后;另一部分表示伴隨方式的介詞結構處在了動詞的前面;還有一部分在語用話題的驅使下繼續前移到句首,從而導致了漂移介詞結構的出現。本文從介詞結構出現的句法環境和介詞結構本身的角度討論了介詞結構漂移的句法、語義制約因素。但我們覺得這一語言現象似乎不是簡單的幾條規則就可以解釋清楚的,仍有從新的理論視角、新的研究方法繼續探討的必要。
關系語法認為,動詞的語義不僅決定論元的句法實現,在漢語中對附加語的句法表現也起決定性的作用。漢語句法有相對穩定的結構規律,也有常規的語法意義,只有充分認識并尊重這種穩定性,才便于觀察什么是語義因素所導致的語法現象。
從動詞人手觀察介詞結構的漂移,可能會打開另外一扇窗。未來最有意義的研究工作是對介詞結構漂移的語義動因給出句法論證,主要可以圍繞三個方面展開:動詞詞義如何具體影響介詞結構的漂移;表征動詞決定介詞結構漂移的那部分意義,以動詞所指事件的概念化為基礎,分別從“處所、使因、體”三個方面出發尋找動詞的語義表征;介詞結構漂移是怎樣通過聯結規則或者說映射過程聯系在一起的,以關系語法的普遍聯系假設為基礎探討聯結規則或者映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