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衡哲：湖山依舊正繁華

才女楊絳曾提到過一件事：1949年，儲安平在家宴請任鴻雋和陳衡哲夫婦。他已離婚，家無主婦，便預邀阿季（楊絳小名）做陪客，幫他招待女賓。當晚鍾書出差，不能陪楊絳做客，劉大杰（著名文史學家、作家、翻譯家）在主人向陳衡哲介紹楊絳時頓足說：“唉！今晚錢鍾書不能來太可惜了，他們可真是才子佳人啊！”楊絳自忖當不起“佳人”之稱，忙說：“陳先生可是才子佳人兼在一身呢。”

此“陳先生”，正是比她大二十三歲的陳衡哲。

而一提起陳衡哲，似乎總免不了提胡適，這怪不得別人，誰讓他們三個人幾乎是綁在一起流傳于世的呢。一個女子跟一個男子之間竟然可以保持那么長久的友誼關系，連陳衡哲的女兒任以都都覺得“難免繪聲繪色、以訛傳訛”了，任以都還說過：“……不過，要是當初胡適沒有訂過婚，最后會有什么結果，我就不敢逆料了?！笨芍^坦誠。

退一步說，就算沒有胡適，陳衡哲不是一樣傳奇和勇毅？她是中國第一位官派留美女生，又是中國現代第一位大學女教授，她創作了現代第一篇白話小說……她早早地喊出了鋒利的聲音：永遠不要在狂吠的惡犬面前示弱。你得保持鎮靜和勇氣，仿佛你是它們的女王，那么危險就絕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在舉國皆狂的時期，她不知不覺地長成了一個頭腦冷靜、不抱任何幻想的女子

1890年盛夏，陳衡哲出生在江蘇常州的武進，這個地方無山無水，卻產生了諸多書畫大家。陳衡哲常以湖南籍貫自居，因為那是她祖先的居所。她的名字里之所以有個“衡”，她說是因為家族祖先是衡山地區的“耕讀世家”。

她的祖父、父親都在清朝為官，外祖父莊家是常州四大家族之一，母親莊耀孚則是有名的國畫家，長于詩詞，為人開明賢淑，她對女兒的大膽“縱容”，成就了中國一個杰出的新女性。

七歲那年，陳衡哲開始反抗舊思想，抵制纏足。她與母親斗智斗勇，巧妙逃脫。從此，她的“船腳”得以正常生長。家里孩子都在學習四書五經或是唐詩宋詞時，她卻被父親逼著學習《爾雅》《黃帝內經》等艱澀難懂的古籍，且要完全背誦。她不能接受，但難以反抗。

在父親逼迫下學醫的陳衡哲，似乎一下子“發現了自我”。她要自己選擇道路，不管晴雨，無論安危，都要心甘情愿、頭腦清醒地邁步向前……

后來，崇尚西學、思想開放的舅舅鼓勵陳衡哲學習西醫，并在她十三歲時把她接到更開放的廣州，報名醫學院，還親自教授她國文，后來又把她送到上海，致信蔡元培收她為新辦的女校新生。

由于蔡元培不在上海，陳衡哲誤打誤撞地入了一所醫學院求學，在這里，她學習了英語，為日后留學打下了基礎。

一年后，陳衡哲去了蘇州常熟姑母那里。一路上，她帶著梁啟超的一套一百萬字的書，逐字逐句地讀，讀到酣暢處，飲起了桂花酒，手舞足蹈。文學的長進就在這樣的細節中顯現。

她似乎知道自己要學什么了，并拉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篇章序幕。

在早期的人生道路上，陳衡哲問自己：是做圣女貞德，還是做法國的羅蘭夫人？她后來選擇了貞德，那是個騎著馬的女孩，浪漫而漂亮。這個選擇是因為譚嗣同。

譚嗣同，那個維新狂人，在慈禧太后發現他后，完全可以與同黨梁啟超逃跑。但他沒有。陳衡哲聽在京的父親說過，戊戌六君子行刑那天，其他五壯士恐懼顫抖，只有譚嗣同雙手合十，神態安詳。這種冒險精神深深激勵了陳衡哲。

她幻想著自己在孫中山的“革命黨”中，騎著白馬，穿著白袍，手舉白旗，帶領戰士們沖鋒陷陣。

但她很快改變了主意。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她有太多的機會去騎馬沖殺。太多的女子參加了革命隊伍，甚至還成立了“女子敢死隊”。但她認識到，“軍旅只會讓女人變得殘酷又庸俗，而戰士的角色對女人來說充其量只是一種暴殄天物，是一個破爛性的角色”。她出身士大夫階層，內心渴望的還是學問立身，梁啟超的力量影響她成為一名作家。

這是1911年的春夏之交，大風暴正在漸行漸遠。

二十一歲的陳衡哲聽說辛亥革命爆發后，極其冷靜，她說自己是個旁觀者。而之前她還買了從漢口到重慶的鐵路國債。清廷原計劃從外國借款修筑鐵路，受到民眾抵制和譴責，大家紛紛出資買這一“愛國國債”。陳衡哲沒錢，但她還是哭著向舅舅要了一百元買了“國債”，結果鐵路沒有修起來，錢也不知去向。聲勢浩大的“保路運動”開始從四川蔓延開來。接著就是武昌一聲槍響，形成了面對面的激戰。

當時母親拍電報讓陳衡哲去上海探望一個好友。陳衡哲從常熟出發，一路上看到每個中國人都很激動興奮，表哥每天騎著自行車出去轉悠，收到消息后回來告知大家，有一次還說上海也要參加起義了，欣喜若狂，像是在期待一個盛大的饋贈儀式。

“在舉國皆狂的時期，我卻不知不覺地長成了一個頭腦冷靜、不抱任何幻想的女子。”那個曾想騎白馬、穿白袍沖殺戰場的陳衡哲不見了，當時還有朋友因為她不愿參加“女子北伐隊”說她“不愛國”，稱她是“冷血動物”。她憤怒、委屈，但她始終堅持自己，她說是受了梁啟超思想的影響。后來，那些女子并沒有過黃河，也沒有拿槍成為戰士，多數成了護士。

1912年8月，陳衡哲于《東方雜志》第九卷第二號上發表譯文《改歷法議》。這應該是她在革命成功后公開發表的唯一聲音。

1914年，陳衡哲在上海參加清華學校（今清華大學）面向全國招考十名留美女生的考試，取得第二。8月15日，上海外灘，“中國號”蒸汽機船靜靜停泊在黃浦江畔，留學生們從這里出發去美國留學。

“中國號”駛入太平洋時，第一次世界大戰打響了，這是世界大改變的先聲。陳衡哲在回憶里這樣寫道：“她們（首次派遣女孩）被委派去學習西方國家的文化。這種對文化的強調培養了日后許多美麗的友情，最終在人們的心中——而不是在播種戰爭的政治領域，為一種無形但強大的聯盟的建立撒下了種子?！?/p>

1935年，陳衡哲在國內已經功成名就，有家有子，她用英文寫下了自傳，令人意外的是，結尾竟是停留在了去美國的太平洋上：

那么我為什么又寫自傳呢？我的回答很簡單：我曾經是那些經歷過民國成立前后劇烈的文化和社會矛盾，并且試圖在旋渦中掌握自己命運的人中的一員。因此，我的早年生活可以被看作一個標本，它揭示了危流之爭中一個生命的痛楚和歡愉。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本書不記載客廳生活的高雅藝術或花前月下的浪漫柔情。在與險惡的環境進行殊死較量時，生命無法顧及裝飾，它唯一專注的只能是它自身的未來和命運。

陳衡哲道出了寫自傳的初衷，但是她真正的人生并未就此戛然而止，更多精彩的篇章才剛剛開始。

“我們三個朋友”“三人郵筒往返幾無虛日”

當陳衡哲漂泊到美國時，任鴻雋已經在美國就學一年了，且成了留學生中的翹楚。這個1886年生于重慶的晚清末科秀才，思想新銳，早在辛亥革命前，他就剪去了辮子，東渡日本留學。在日期間，他參加了同盟會，并考進東京高等工業學校應用化學預科研習制造炸藥，意在助力革命。革命爆發后，他立即回國，任孫中山臨時總統府秘書，著名的《祭明孝陵文》就出自他手。后袁世凱得位總統，任鴻雋去了美國求學。

1913年年初，任鴻雋考進美國康奈爾大學文理學院，主修化學和物理學專業。他認為：“現今世界，假如沒有科學，幾乎無以立國?！彼释麑崿F科學救國，1914年夏，他與同學趙元任、胡明復、周仁等聯合發起成立科學社，集資創辦《科學》月刊。次年，中國科學社正式成立，他被推舉為董事會董事長和中國科學社社長。該社是中國最早的綜合性科學團體。他一生與科學社相伴，直到20世紀60年代生命的終結。

那年，懵懂的陳衡哲到美國就學后，開始試著了解當地留學生的狀況。當時有兩件革新事引起了她的關注：一是胡適之先生提倡的白話文運動，二是任鴻雋提倡的科學救國運動。而當時任鴻雋就讀的學校距離陳衡哲就讀的瓦薩女子大學坐火車只需三個小時。

作為《留美學生季刊》的主編，從接到陳衡哲以“莎菲”為筆名的第一篇文章始，任鴻雋就認定這是個文學天才。兩人從此開始通信，經常約稿、撰稿，互相論稿。有一次，他正與胡適之、楊杏佛等人發奮作詩，忽然接到了莎菲寄來的詩句：“初月曳輕云，笑隱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我看到這首詩，喜歡得了不得，學著化學家倍隨留斯的話，說：我在新大陸發現了一個新詩人。”任鴻雋說。

此時的陳衡哲在瓦薩大學專修西洋史，兼修西洋文學。他們見面后，任鴻雋邀請她參加科學社，她曾為難地說自己不是學科學的，但他依然熱情堅持，說我們需要的是道義上的支持，她也就加入了。

而在另一個文化革新事件中，她則顯得更為主動。胡適曾在文中指出陳衡哲是新文學運動中“一個最早的同志”。他們也是因文字相識，當時任鴻雋曾把陳衡哲那首《月》給胡適看，誤導胡說是他所寫。胡適直接點出：“足下有此情思，無此聰明。此新詩人其陳女士乎？”

這導致胡適的弟子、歷史學家唐德剛一再堅持說，陳衡哲就是胡適提倡“詩國革命” “文學改良”的“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

1916年對于任鴻雋來說，非同尋常。他從康奈爾大學畢業，進入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正是在這里，他與老友胡適相遇。也是在這一年，他見到心儀一生的女性：莎菲。是的，他是這樣稱呼陳衡哲的。他“心儀既久，遂一見如故，愛慕之情與日俱深，四年后乃定終身之約焉”。

這年盛夏，孤寂、苦悶的胡適在美國寫了一首《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又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這首詩被解讀為他在推行“新文學運動”中遭遇的困惑。他渴望支持者，渴望能走進他內心的傾聽者和互動者。也就是從這首詩后，他開始與陳衡哲通信──未曾謀面，通信卻頗為頻繁。

五個月時間，胡適給陳衡哲寄出了信函“四十余件”，連他自己都覺得不正常了。而且在那些“游戲酬答之片”中，趣味事也有不少。譬如因為彼此稱呼問題，就有這樣的對弈：

（胡適對陳衡哲）

你若“先生”我，我也“先生”你。

不如兩免了，省得多少事。

（陳衡哲對胡適）

所謂“先生”者，“密斯特”云也。

不稱你“先生”，又稱你什么？

不過若照了，名從主人理，我亦不應該，勉強“先生”你。

但我亦不該，就呼你大名。還請寄信人，下次寄信時，申明要何稱？

（胡適對陳衡哲）

先生好辯才，駁我使我有口不能開。

仔細想起來，呼牛呼馬，阿貓阿狗，有何分別哉？

我戲言，本不該。

下次寫信，請你不用再疑猜：

隨你稱什么，我一一答應響如雷，決不再駁回。

誰曾想到，這位新文學運動的祭酒加旗手，在鋒芒初露時就先對一位“學妹”舉手了。不過，唐德剛說，這倆人雖通信頻繁，但都不算情書，只是如魯迅與許廣平初期通信內容“芝麻綠豆”。

1917年4月7日，二十七歲的陳衡哲迎來了一次重要的約會。唐德剛說當時的她“豆蔻年華，藏在深閨”“驚鴻一瞥地在綺色佳出現”。在普濟布施村，任鴻雋陪胡適來訪陳衡哲。這是陳衡哲第一次與胡適相會，也是他們在美國唯一的一次。從此，奠定了“三個朋友”的絕對關系，“三人郵筒往返幾無虛日”。

“三個朋友”的情感密碼

有人說，任鴻雋畢竟是從事科學的，在專業上與陳衡哲較為疏遠，這才給了她與胡適更多交流的機會。此話或許有理，陳衡哲從醫學掉轉船頭后，立志要在文學上有所成就，她骨子里有股不服輸、倔出名堂的心志，難得逮到一位文學知己，且已經有所建樹，豈肯輕易放過？情感的歸情感，事業的歸事業，何必混為一談？

1917年6月，陳衡哲以莎菲為名在《留美學生季刊》發表了白話小說《一日》，被稱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比魯迅的《狂人日記》早了一年。

1918年盛夏，二十八歲的陳衡哲從瓦薩女子大學畢業，獲文學學士學位，并獲得該校的獎學金，順利進入芝加哥大學歷史系，繼續攻讀西洋史和文學。這期間，她不斷創作新作品，陸續發表在《新青年》上。陳衡哲的最終學位是碩士。后來，其女任以都在美國讀完碩士后，要繼續攻讀博士，她曾疑惑地問女兒：我只念了碩士，你干嗎要念博士？務實的陳衡哲更注重學業上的收獲和釋放，而非虛名。

1919年，陳衡哲與任鴻雋在芝加哥度過了最后一個異國的圣誕節，于次年夏回國，像胡適一樣，她接受了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聘任。陳衡哲在校教授歷史專業，成為中國現代第一個大學女教授。沒多久，她與任鴻雋在南京訂婚，未來的北大校長胡適參加了他們的訂婚儀式，并在《新青年》上發表了一首新詩《我們三個朋友——贈任叔永與陳莎菲》祝賀。

雪全消了，春將到了，

只是寒威如舊。

冷風怒號，萬松狂嘯，

伴著我們三個朋友。

風稍歇了，人將別了，

我們三個朋友。

寒流禿樹，溪橋人語，

此會何時重有？

別三年了！月半圓了，

照著一湖荷葉；

照著鐘山，照著臺城，

照著高樓清絕。

別三年了，又是一種山川了，

依舊我們三個朋友。

此景無雙，此日最難忘，

讓我的新詩祝你們長壽！

有人說，胡適、任鴻雋和陳衡哲的關系有點像“一家親”，既不算是愛情，也不完全是友情，對于內心情感極其豐富的學問大師們，誰又能真正了解和走進其心靈呢？一個事實是，胡適對于陳衡哲的狀況一直保持著關注。

那年夏天，陳衡哲懷孕待產，在上海商務印書館謀職的胡適寄詩給任鴻雋夫婦：

遙祝湖神好護持，荷花荷葉正披離。

留教客子歸來日，好看蓮房結子時！

后來得知陳衡哲生下一女，胡適在南京重登當年參加兩人訂婚禮的雞鳴寺，欣然賦詩：

重上湖樓看晚霞，湖山依舊正繁華。

去年湖上人都健，添得新枝姐妹花。

這首詩里隱藏著幾多情感密碼。在上一首贈詩里，曾有“荷花荷葉”字樣，陳衡哲的長女乳名后來就取為“詠荷”。而在前一年，胡適也喜得千金，也就是他所謂的“姐妹花”，他為之取名“素斐”。好聽是好聽，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英文音譯而來，原來的讀音就是“莎菲”。

唐德剛說，胡適平生最反對人取洋名字，但是他卻為自己的女兒取洋名。有人說，或許是因為江冬秀不懂英文，否則此事可能會生些枝節?！八仂场薄吧啤薄癝ophia”，怪只怪陳衡哲之前的筆名一直用“莎菲”?！坝浀镁G羅裙，處處憐芳草”，胡適后來還為這個亡女作了一詩：

今天夢里的病容

那晚上的一聲怪叫

素斐，不要叫我忘了

永久留作人們苦痛的記號！

“忍了一年半的眼淚，想不到卻在三萬里外哭她一場?！贝藭r哭女兒的胡適正在美國，詩素斐，念亡女，意在情理。但唐德剛把詩里的“素斐”改為了“Sophia”，引人深思：胡先生的詩興到底是為哪個Sophia？“這不是一首纏綿悱惻的、一石雙鳥的悼亡與懷舊之詩嗎？”唐德剛甚至還說，胡適的詩不一定非得“看得懂、念得出”，真實的意思或許只有胡先生與素斐、莎菲三人在另外世界當面對質了。

但在現實中，任鴻雋、陳衡哲、胡適之間的三人世界似乎從未受過什么風雨隔斷。

其間，三人魚雁頻繁，聚會不斷，而且陳衡哲給胡適的信中也不乏這樣的句子：“少了一個你，晚霞的顏色就太媚了，晨星就笑得太可愛了，寒林的疏影也不愿在月光之下作態了?！薄拔覀儔袅诉^去又夢未來，游了滄海大陸，重還去尋那曲澗幽壑。這三天的快樂，當時不覺心足，及后自思，何時方能再續？”“像明珠一樣，永遠在我們的心海里，發出他的美麗的光亮?！钡龑m的稱呼依然是“我們的朋友”。

有時胡適還住到任鴻雋、陳衡哲夫婦家。任以都后來回憶：“胡適胡伯伯脾氣很好，待人和善，小孩都很喜歡他。他喜歡吃肥肉，每次《獨立評論》同人來家里開會，會前的聚餐，大家都把肥肉夾給他，他也吃得津津有味。他的身體似乎不太好，有回來我們家開會，直嚷頭疼，到家父書房休息了一個鐘頭才來?！?/p>

1925年，任鴻雋夫婦聞知素斐因病夭折，為安慰胡適，請胡適做他們的次女任以書的干爹。

三人世界唯一一次的不愉快緣于外界。上海的一份旬刊《十日談》，在1934年4月20日第六期上發表了《陳衡哲與胡適》一文。

文中稱胡適其實是打心眼里喜歡陳衡哲的，才子配才女，理所當然，只是由于自身有婚約和承諾，不能違例，只得忍痛將她介紹給了好友任君，如此云云。

這個刊物其實并不出名，文章也只是寫點名人花邊，賺點眼球。但該文還是不可避免地給三人帶來了相處的尷尬，據說最生氣的還是任鴻雋，曾責問胡適是怎么回事。胡適也莫名其妙，趕忙致信《十日談》，表示強烈的抗議，并一再聲明，他們之間只是“有一種很深的和純潔的敬愛”。后來這份刊物被勒令永久停刊。

回頭再看此文對陳衡哲學術的評價，仍算中肯，尤其是她的那部《西洋史》。在胡適看來，“陳衡哲女士的《西洋史》是一部帶有創作的野心的著作。在史料的方面她不能不依賴西洋史家的供給。但在敘述與解釋的方面，她確實做了一番精心結構的功夫。這部書可以說是中國治西史的學者給中國讀者精心著述的第一部《西洋史》。在這一方面，此書也是一部開山的著作”。

如今，這部書仍高踞世界史類書籍的前列，好評如潮，陳衡哲扎實的文字功底和對世界大勢的把握，使她運筆如行云流水，且情感充沛?！拔淞Φ膭倮谝粫r，文化的勝利在永久。意大利所受的委屈，不過數百年，而它在文化史上的功績，卻真是千古不朽的了?！碑攲懙椒▏锩蓛扔彁憾窌r，她想起了羅蘭夫人的話：“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以行！”她以為法國革命的最終目的在于“三個標鵠”（自由、平等和博愛）。時光流轉，當若干年過后，那個年幼的“阿華”（陳衡哲乳名）已經成長為學界權威，小時候的偶像也跟著浮出水面，她像羅蘭夫人一樣冷靜、客觀，并充滿著質感，面對這個紛繁的世界。

她在書中談到寫這本書的目的：“歷史不是叫我們哭的，也不是叫我們笑的，乃是要求我們明白它的?！彼龅搅恕?/p>

“赫貞江上的老朋友”在替她掉淚

在陳衡哲的一生中，始終保持著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一如她的文字。記得《回到母校去》有這樣一段結尾：“我再抬頭一看，只見半圓的新月，已經掛到西方天上了，它正照著一個萬里長征的孤客，在一個冷暗的車站上?！?/p>

20世紀30年代初期，當日本關東軍蓄意制造事變時，陳衡哲和參加太平洋國際學會的中國一流學者胡適、丁文江等六人，馬上分別數次急電呼吁大會延期并敦促日本代表退會。

再后來，她參與籌辦胡適總編的著名刊物《獨立評論》，并任主筆之一，就“鴉片公賣”“女子教育”“自由婚姻”“兒童健康”“適應環境與改造環境”等當時社會熱點問題發出自己的聲音。

當任鴻雋在四川大學擔任校長時，她跟著前去教課，但她看不慣川大有女生成為官僚財閥的小老婆，就撰文發表，猛烈抨擊，號召四川婦女獨立起來。后來她又在《獨立評論》上發表了長篇通訊《川行瑣記》，揭露四川地方當局和社會的腐敗黑暗。她的猛文惹怒了軍閥當局，最終夫妻倆一起辭職遠去。

抗戰時期，任鴻雋與陳衡哲攜全家南北奔命，后來在重慶住了五年，其間，胡適被蔣介石臨危授命任命為駐美大使，任鴻雋獲知后，與家人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噢，適之去做官去了?！庇行┎灰詾槿?。相信陳衡哲也只是在內心里為胡適輕輕地送上祝福，望他保重身體。

他們之間，后來二十多年未曾通信，但仍在心里有一份關心，淡然而綿長。

1961年11月9日，距七十五歲還差四十一天的任鴻雋突發腦出血在上海病逝，七十一歲的陳衡哲悲痛萬分，她能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們三個朋友”中的胡適。

此時，胡適在海峽對面，政治相隔，斷了聯系。就連女兒任以都也被阻隔在了美國，無法回來奔喪行孝。陳衡哲設法與任以都通信，督促她及時聯系胡適，告知任鴻雋去世的消息，當時用的暗語，稱呼胡適為“赫貞江上的老伯”（赫貞江即為紐約赫德遜河，胡適曾在那里留學，并以此自稱給任鴻雋寫信）。

胡適接信并回復時，已經是隔年了，他悲傷地說：“政治上這么一分隔，老朋友之間，幾十年居然不能通信。請轉告你母親，‘赫貞江上的老朋友’在替她掉淚?！?/p>

胡適還在文中熱切關心任鴻雋的“手抄的自傳稿子”：“她的自傳不知已寫成了多少？約有多少字？”表示自己希望能盡快看到老友的自傳。

胡適最后說：“三個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

可惜的是，一兩個月后（1962年2月24日），七十二歲的胡適在臺灣主持“中央研究院”歡迎新院士的酒會結束時，猝發心臟病而逝世。那一年，七十二歲的陳衡哲正克服眼疾，寫作悼念任鴻雋的文章——《任叔永不朽》。

文中打動人的不是“溫良恭儉讓” “胸如皎月”的褒揚之詞，而是多年前，任鴻雋對她的許諾：“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一位天才女子?！彼龅搅耍懹浗K生。此時陪伴她身邊的，正是胡適的干女兒任以書。

當“文革”風起時，年邁的陳衡哲身體虛弱，并患有眼疾，幾乎失明，唯一的愛好就是聽廣播，且只聽廣播里的天氣預報，因為其他的她都“聽不懂”了，譬如大家都批判“孔老二”，她曾與女兒笑言：“也不知道這孔老大在哪里呢？”

經歷兩次紅衛兵“除四舊”抄家，陳衡哲的日記、文稿和任鴻雋積攢多年的攝影作品全被抄走，一些照片被撕成一條一條的，扔到浴室的大水盆里。還有一回，其女兒女婿都被趕了出去，陳衡哲則以眼睛看不見為由，拒絕下樓離開，否則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

1974年初春，陳衡哲的長女任以都終于有機會回國，母女團聚，感慨萬千，遺憾的是父親任鴻雋已經離世。

兩年后，陳衡哲因患肺炎逝世于上海廣慈醫院，享年八十六歲。她無意間創下的諸多第一紀錄，可能永遠無法被人打破，她的一生，已經遠遠超出了“標本”意義。她走了，但她帶不走的是那些讓人永遠感懷的風雅，例如“我們三個朋友”。

（責任編輯/陳思）